“希尔维亚·普拉斯在书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她的绝望就像被猫头鹰的爪子抓紧的心脏。我的心脏就像那样,被什么东西抓得紧紧的,但同时它又是空洞洞的,真的空洞洞的,特别干瘪,什么都没有。未来不属于我,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时间和社会推着我向前走,我只要在这里就好。这虚伪的世界,你看见那些人的嘴脸了吗?有人真的在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吗?人际交流就是一坨狗屎,比狗屎还不如,所以为什么要跟别人交流呢。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别人会关心会在意吗?Samuel脑子里都是他的事业、人生、大计划。Jo见我几天没过得像个正常人,没照着社会规范活,她就把我当一个废物。Lauren考完试以来每天都两三点才回来,高跟鞋踩得南美洲人民都能听见。我根本不在乎她,但考完试后她可有发个短信给我,只有工作这码子事能抓住她的注意力。Rosa,搞不清楚她整天干吗。同住一个屋檐下两年,感觉我们挺近,的确挺近,能不近吗,我的房间走到她的房间也就十步路的距离。但我跟她真的近吗?我们其实相隔挺远的,真挺远的。”
“那我,你姐,你爸妈呢?我要不在乎你能总来看你吗?”Sean嘴里吐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把夏瑞漫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地割下来,全身的血像Sean的眼泪一样不停地流,没什么东西止得住,整个地毯都被浸染红了,变成了红色的地毯。但同时夏瑞漫也很高兴Sean把装在心里的想法都跟她说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夏瑞漫庆幸Sean自言自语的话都让她听见了。就算听到的不是动听的情话,也不是关于理想的誓言,但只要是Sean心里的想法,夏瑞漫都愿意听,这比站在关死的窗户外好多了。
“我是你们的负担,或许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一些。”Sean每天躺在床上都在想些什么?大部分应该都跟生与死有关。生既没有意义,不如死吧。到底该用什么方法好呢?一枪把自己给毙了最省事,但去哪儿找枪啊?或许可以在泡着热水澡的时候顺便把腕给割了,但割腕未遂的例子倒也不少。跳楼吧,最讨厌失重的感觉了,还有微微有点恐高,看着楼下就腿软,能跳得下去吗?跳河吧,溺水而死够难受的。吃安眠药可能好点,但万一没吃死呢?上吊?绳子挂哪儿?家里反正没看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其实,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捅死,还没来得及醒来就死了的那种,但这概率太低了,而且不会有人愿意帮这个忙的。Sean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任何一个自杀方法是完美的,但也都是可行的,先把功课做好,需要用的时候随便选择一个就行了,手到擒来。
“你怎么会是负担呢?配合医生,自己努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上次不就好了吗?而且你这么优秀,前途一片光明,只要你自己愿意,没有走不出的迷宫。”
Sean听着夏瑞漫的话,摇摇头。在他现在看来,世界上所有人都比他幸福,都比他成功,前途都比他光明。
其实,就像希拉里·普特南的理论所说的,人就是装在盛有营养液的缸中的大脑。不错,外在的那些东西看上去最真实、最看得见摸得着。我们得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买一套房子,买一辆车子,它们都是最实在的东西,只有被它们包围着,才能感到安全。而内在的心灵中的那些东西谁也闹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它们更不能拿来当饭吃、当钱花,它们是那样的虚无缥缈。可千万别被表象给骗了,人都是心灵的奴隶,其实外在的一切才是虚无缥缈的。所有人都告诉Sean说,你什么都有了,到现阶段为止是个成功的人,整个系的同学甚至老师对于你的学识和洞察力都抱有敬仰之情,WoodlandsSchool的毕业证书到手后就要踏上新的征程,Woodlands以及牛津的学位多少人得到后都能回味个好几年,甚至几十年。但Sean的脑子告诉他,他什么都没有,他比乞丐还穷,生命比垂死之人还要没有意义——他确实什么都没有了,外在看似坚不不摧的东西只是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反之,多少几乎一穷二白的人其实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夏瑞漫常常问自己,你是愿意做一个精神极度抑郁的天才,还是完全无烦恼的普通人?她至今还没想出答案。看着痛苦的Sean,她想她或许会选择后者。
“对了,”Sean说,“你要跟我分手的话,我完全理解,这段时间我不仅没做到一个男朋友该做的,还让你难过,离开我去找个更好的男朋友吧。”说到这儿,Sean原本快干的眼角和脸颊又重新湿润起来。夏瑞漫希望这眼泪是为她流的。
“别说傻话了,我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夏瑞漫话还没说完也开始哽咽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实在止不住了,大滴大滴地滚落出来。“如果你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对我没感情了,那好,我不纠缠你。但如果是因为你的抑郁症,我不会走的,我要站在你身旁看你一点点变好。”夏瑞漫每说几个字就要花上一段时间控制自己的哭声,这么两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也不知道Sean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Sean没继续提分开的事。“我觉得我的脑子不是我自己的,身体也不是我自己的。从房间走到厕所跟跑马拉松似的,要用尽全身的能量。”
“这一切都能过去的,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夏瑞漫多希望此时的Sean只是睡着了在胡乱说梦话的孩子,她只需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两下,他就能醒过来,变成原本的那个自己,回到没睡着的时候的样子。
夏瑞漫不知道她的坚持里头有多少是对妈妈的反抗,向妈妈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证明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点困难就被打倒的人。在未来她可能还是会跟Sean分开,但应该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勇于承担。如果暑假的时候就听妈妈的话分了,那时候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这么长,是不是会少些难过,现在更不用经历这样的痛苦。Sean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刺进她的心里,她甚至希望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可夏瑞漫也知道,如果让她再次选择,她还是同样无法在暑假时仅仅因为Sean日后可能抑郁症病发而选择跟他分手。
Sean并没有给夏瑞漫一个肯定的答复,他的脑子里还是装满了如何结束生命的念头,全身的能量都已散尽,他感受不到生命的脉搏,就算他的心脏其实是可以如此有力地跳动。
跟Claire道别时,夏瑞漫再三嘱咐一定要看好Sean,她不愿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眼,但还是以不同的方式告诉Claire小心别让Sean做傻事。嘱咐Claire的时候,夏瑞漫突然感到自己与Claire的位置短暂地对调了。Sean是否有对Claire说过刚才说的话?Claire知道Sean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吗?现在换成她夏瑞漫告诉Claire关于Sean的信息了吧,告诉她得怎么照顾Sean。
夏瑞漫本以为离开Sean的住处后会一个人大哭不止,可实际上却没有。那天路上的风很大,可她一点都没感觉到。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也没觉得冷。
四十六
“瑞漫,来UniversityCollegeHospital,Sean试图自杀,但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别太担心。”电话那边传来的是Claire疲惫的声音。
“好,来了。”回答的口气镇定得让夏瑞漫自己都吓了一跳,或许她一直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的,或许是因为听到Sean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或许她把这一次危机视为一个变好的转折点。
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Claire告诉夏瑞漫Sean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所以,最终Sean选择的是割腕,或许是因为它最不费劲吧。Claire通常晚上6点以后才下班,但刚好那天公司突然停电了,Claire便早回家了一些,不然现在她们应该在筹备葬礼了吧。
自从接到Claire的电话后,全身的麻痹感至今还没消去,夏瑞漫现在既不震惊也不悲伤难过,只是庆幸Sean的命还在,命在,其他什么都不是事儿,什么都好办。
后来,Sean被送去心理医院治疗。搬去住院的前一天,夏瑞漫到他和他姐姐住的公寓看他。Sean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窗帘是拉开的,但那天是阴天,还是需要打开房间的灯。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床单和几本翻得很旧的书没有被收进箱子里。夏瑞漫这次来才发现,这房间的墙壁刷得是这样的白,白得无一丝血色。
夏瑞漫走进房间的时候,Sean正背对着她,弯着腰像是在捡什么东西。看着这高大的背影,夏瑞漫不禁心头一紧,她想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可她没有,而是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他们面对面站着许久,两人似乎都有万语千言想对对方说,可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静。最终,Sean拉起夏瑞漫的手,道:“对不起。但进去以后我会努力变好的,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变好了。”
“嗯,我相信你。出来那天记得告诉我一声,不管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会一直等那个消息的。”
Sean点点头。这是夏瑞漫见过的最美的动作。
夏瑞漫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爱他,她也知道不论未来走到哪里,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与什么样的人走入婚姻殿堂,她心里永远会有一个角落是留给他的。
Sean看似与我们这样的不同,他是疯了,他的心理出了问题,他竟然在即将以优异成绩本科毕业之际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谁心里没住着一个Sea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