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头牦牛从喜马拉雅山那边,给纳昌庄园驮回来四只硕大的木箱。大管家指挥着卸下之后,赶紧跑进客厅去向纳昌禀报:
“老爷,钢琴运来了,是四台。”
纳昌惊讶地嗯了一声,与华君随大管家来到庭院。当看到是四只包装用的木箱时,纳昌笑了:
“是一台,而且是拉萨城唯一的一台!”
“老爷,要不要打开箱子?”大管家问。
“打开了你们也不会安装的,先放着吧。”
“拉萨有会弹钢琴的人吗?”华君问。
“对了,怎么没有事先想到这个问题呢?看来还得从印度驮回一位家庭教师来。”
“可我知道拉萨城有会拉小提琴的人,我听到过……是在你表妹丹增小姐那里。”
“丹增家有人会拉提琴?”
“不是她家,是丹增小姐工作的那家医院。”
管家插话:“就是那家尼泊尔医院。我陪夫人去看病时,也听到过。”
纳昌吩咐管家:“明天你去找丹增小姐问问,拉琴的是个什么人?”
黑黢黢的街道,黑黢黢的宅院。拉萨的夜晚一切都是静静的,偶尔的几声狗叫,或几声醉鬼用颤抖的嗓音唱出的藏戏。
在八角街的一座三层小楼,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太显眼的红十字,还听到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琴声很优美……
琴声是从三楼的一个小窗里传出来的。小窗里面挂着一块旧布,遮掩着里面微弱的灯光。
拉小提琴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与优美的琴声相对照的,是十分简陋的房间——窗下,一张行军床;墙角,一个打气的煤油炉旁放着几只锅碗;门后,一个破旧的小低柜上,燃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
老人十分投入,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
突然,墙角的一只铜铃疯狂的抖动起来,老人仿佛受了惊吓似地停了下来,并猛然回过头来——花白的头,清瘦的脸,清纯的目光中饱含着惊吓的神情;还有,老人不像藏族人……
他是尼泊尔人,是我们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帕拉塔先生。
帕拉塔先愣愣地望着疯狂抖动的铜铃,突然醒悟过来,他立即放下小提琴,向楼梯口跑去,并连连地:“来了,来了……”
拉动铜铃的绳索停止了摆动,楼下传来了很不客气的喊声:“该休息了,帕拉塔先生,我们明天还得工作……”
帕拉塔在楼梯口停下,默默地听着下面的训斥。
楼下的声音:“……你要是留恋以前的夜生活,可以回孟买去!”
帕拉塔蹑手蹑脚地退回去,吹灭煤油灯,一动不动地坐在行军床上……
第二天,大管家在向纳昌禀报:“老爷,那个拉提琴的是尼泊尔人,就住在尼泊尔医院……”
“是医生吗?”
“不是,在医院里打杂……听丹增小姐说,他叫帕拉塔,以前在剧团里拉小提琴,现在老了,在亲戚这儿混口饭吃……”
“他过得好吗?”华君问。
“不好,他在医院当勤杂工;那个亲戚对他不好……”
“看来他肯定懂音乐。”华君说,“要是品德也好,请他给扎西梅朵当教师。”
“你怎么啦,一个勤杂工!”
“又来了,难道你要请来一个贵族当家庭教师?”
“起码得有点儿身份吧,哪怕是一个破落贵族呢!”
“你的那位表妹丹增小姐就有一个贵族身份……谢天谢地,幸亏会拉提琴的不是她!”
“丹增小姐可没有得罪过你。你每次犯病,她都陪医生来……”
“那是因为她对我的心脏病特别有兴趣。”
“华君,你怎么啦?”
丹增小姐是我们故事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她二十出头,修长、秀气,美丽中透出精明,精明中透出一丝俗气。她家是破落贵族,也是纳昌家拐弯抹角的亲戚。
丹增的美和性格都很夺目,她一出场,就能吸引人,让人禁不住要看她、琢磨她。
丹增在这家尼泊尔人开的药铺兼诊所里工作。
大管家刚刚走进,站在柜台前的丹增小姐就扭了过来:
“哟,大管家又来了!是给夫人请医生吧?你家夫人的病啦,真叫人担心啊……”
丹增突然看到大管家身后的纳昌夫妇,一愣,但马上就镇定下来,照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唷,贵客临门,今天真是个吉祥的日子啊!”
华君和纳昌走进诊所。
坐在柜台后面的尼泊尔人正握着一根粗大的橡皮管在吸水烟——他就是帕拉塔的远亲丹吉大夫——他的脚边放着一尊半米多高的水烟筒。一看是贵族装扮,立即恭敬地站立起来——
“夫人、先生买药吗?”
“我们找帕拉塔先生。”华君非常有礼貌地说明来意。
丹吉大夫微微皱眉:“帕拉塔不是医生,他是我们这儿的勤杂工!”
“我们不看病。”纳昌说
“我们想和帕拉塔先生谈谈。”华君补充道。
丹吉大夫顺手拉动墙边的绳索。
铃声之后,从楼上传来帕拉塔先生的声音:“来了,来了……”
“不,我们上去看他。”华君赶紧向前迎上。
“夫人,我说过,帕拉塔是这儿的勤杂工。”
纳昌盛气凌人地问这个尼泊尔医生:“可以吗?”
丹增半开玩笑地插话:“丹吉医生,在拉萨城,还没有人谁敢对我的大表哥说不可以。”
华君夫妇向狭窄、昏暗的楼梯走去。
尼泊尔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看大管家,又看看丹增小姐,然后怔怔地望着华君夫妇的背影。
华君夫妇坐在行军床边,帕拉塔则站在旁边,他为在自己的陋室里接待这样的贵客而显得手足无措。
“是这样,我们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华君直接说出来意,“还有一台刚刚从印度买回来的钢琴……”
一听说钢琴,这位老人一震,紧张地等待着夫人说完。
“我们听说帕拉塔先生的小提琴拉的很好,还在剧团工作过,但不知道先生会不会钢琴……”
“我没有在剧团工作过,”帕拉塔说,“只在一家马戏团干过……是拉小提琴……”
帕拉塔有点激动,说完又赶忙补充:“但我会弹钢琴……”
“那太好了,”华君马上明确地表示,“我们想请先生教我们女儿钢琴,不知先生有没有时间?”
“我有时间,而且坦率地讲,也非常热爱音乐,但我没有受过正规的钢琴训练,不知道能不能给令嫒将来的事业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事业,什么事业?”纳昌奇怪地问。
“音乐呀!你们不希望令爱成为钢琴家吗?”
纳昌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地:“不,不希望。我女儿是拉萨最大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她不不需要拿钢琴当职业!”
纳昌的笑声和回答使帕拉塔先生尴尬而难过。他沉默下来。
“我女儿不需要当音乐家,只需要一个音乐教师,”纳昌很礼貌地说,“先生如果接受这个位置,我们现在就可以定下来。”
华君急切地补充:“先生的生活将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我们还会付给先生丰厚的薪金。”
“可是夫人,我的钢琴水平远没有达到能获得丰厚薪金程度;还有,只要还能生存,我是不会为了钱去搞音乐的……当年在孟卖,我进马戏团是为了不至于饿死;我离开那里来到拉萨,是因为不愿意让马戏团里小号声继续糟蹋我心中的艺术……”
华君听得很认真,她对帕拉塔先生的真诚和严肃的人生态度十分敬重;纳昌却感到老先生有点儿迂腐,甚至有点儿酸。于是又一次笑了:
“帕拉塔先生,你不必过于认真,你能教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我女儿能学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你不必有任何压力……只当是玩——你可以玩着教,女儿可以玩着学……”
“如果您让我到您的府上,只是去玩玩音乐,先生,我不能接受这个位置。”
纳昌感到十分意外,他惊讶地重新打量帕拉塔先生;华君则责备地瞅了丈夫一眼……
纳昌夫妇正在说服帕拉塔接受家庭教师的职位时,楼下,丹增小姐正在与大管家聊天:
“对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居然亲自来请,依我看呀,你家夫人不像是要请音乐教师,而是在给女儿找保护人……”说着,丹增附着大管家的耳朵把声音压低,“大管家,你家夫人是不是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在安排以后的事?”
大管家:“你简直太恶毒了。”
“这可是你透露出来的消息——你昨天还说过,连英国医生都说夫人的病是无法医治的……”
“那也轮不着你来操心呀——我们小主人的身体可结实着呢!”
“你是说那个扎西梅朵?哼,我就不相信西藏最大家族的家业会落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子手里!”
“我说你呀,丹增小姐,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夫人吗?”
丹增话里有话:“你就不怕你家的小姐会因为你搬弄是非,再抽你一顿皮鞭吗?”
“丹增呀丹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呵?要是府上需要一个管家婆,我看你挺合适的……”
“笑话,我堂堂的贵族小姐,去当管家婆?不过,要是真由我来管那个庄园,我不用皮鞭也能把那些丫环、仆人制服得服服贴贴;而且也没有哪个人敢拿鞭子抽我的大管家……”
大管无法招架丹增小姐的灵齿利嘴而显得有点狼狈。
此时,丹增突然发现街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很时髦的青年在远处徘徊。
来人是故事中的男主角所朗益西。他20岁,也是一个破落贵族子弟,但家境还算可以。他读过拉萨的贵族学校,后来被送到印度上英语学校,在加尔各一所大学里读预科。他经常往返于拉萨和印度之间,为家里进货,也为自己做点儿小生意……所以,比起拉萨他这个阶层的青年,所朗益西有更多的见识和派头。
丹增从屋里跑了过来,态度十分亲热:“你怎么站在这儿?快进来呀!”
“不进去了。就在这儿说吧……我找你有点儿事……”
丹增这才看见所朗益西手里提了个包。
“我从印度带回来一些药品,你能不能问问丹吉大夫,他们诊所里要不要?”
“这怎么好意思说?我经常在他们面前提起你,他们都知道你在印度上学……我怎么好意思说你在做小买卖?”
“就说我放假回拉萨顺便带的……”
“我说不出口。你我都是贵族子女呀!再说,今天正好我的大表哥来了……”
“你的哪个大表哥?”
“就是纳昌呀。他正在楼上,要是让他们碰上,多丢人!”
所朗益西赌气地转身就走,但丹增把他挡住了:“别生气呀,所朗益西,你先提走,我明天托人帮你卖了好吗?”
“……我顺便做点小生意,还不是为了你!”所朗益西生气地说,“……我既然要带你到印度去玩,总不能让你住到贫民窟里去……”
“所朗益西,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总想着你的……”丹增说着掏出一些藏币出来,递给所朗益西,“今天我刚发工资,这是200两,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
丹增把钱装到所朗益西的衣兜里,然后迅速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华君仍在劝说帕拉塔:“我先生的意思是,您尽力就够了,我们不会让先生为难的;当然,如果帕拉塔先生要为我女儿确立一个很高的人生理想,而我女儿也确实有音乐天份,那当然再好不过……”
“是呵,是呵,学不好没有关系,能学好更好嘛。”纳昌补充说。
帕拉塔终于接受华君夫妇邀请:“好吧,我接受这个位置。但我请二位能理解——艺术对我来说是很神圣的,我希望我的学生也能像我一样热爱音乐并把它当作一种事业……”
纳昌仍然觉得老先生有点儿小题大作,但这一次他强忍住自己的讪笑,假装一本正经地听妻子说话。
“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请不要客气。”
“你们使我的生活中有了一台钢琴,有了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那等于给了第二次生命,除了深深地感激,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明天就派车来接先生!”纳昌说。
“不必来车,除了这把小提琴,纳昌先生。我只有这些书和琴谱。”帕拉塔指了指墙角,那儿有两捆书直接堆放在地上;低矮的窗台上放着一摞大开本的琴谱。
华君走过去翻阅乐谱,发现其中有两本钢琴练习曲。
华君惊讶地:“帕拉塔先生,您这儿有钢琴练习曲?!”
“年轻时我练过钢琴。一直舍不得丢掉……因为,我这一生做过的许多美梦中,这是最美好的一个……”
“这简直是太巧了!”华君十分兴奋。
“或许这就是命运,夫人,我总觉得命运之神与艺术之神是亲姊妹……”
“呵,先生谈起艺术和人生来,简直像抒情诗人。”纳昌笑呵呵地,“不过帕拉塔先生,您在教我女儿弹琴时,千万别把这种诗人的浪漫传给她——我女儿本来就够不安份的了。”
纳昌的话很让帕拉塔尴尬,他红着脸,十分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