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华君夫妇从楼上走下,丹增小姐赶紧迎了过去:“怎么样,大表哥?”
“帕拉塔先生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他明天就搬过去。”
“真是好福气呵!”
“你是说帕拉塔先生?”纳昌问。
“对帕拉塔先生来说,是好运气,有好福气的是你家的扎西梅朵。”,丹增说,“她可是整个拉萨城,第一个用上外国家庭教师的千金小姐……不过,大表哥,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家庭教师老了一点,穷了一点,和叫化子差不多少。”
华君不喜欢丹增的刻薄,就软软地顶了她一下:“帕拉塔先生是位非常不错的老师。”
“是吗?大表嫂说不错,那肯定是错不了的。以后大表嫂可以少为扎西梅朵操心了,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大表嫂的心脏不好,可不敢再劳累呵。”
华君冷淡地说了声谢谢,便示意丈夫快走。
华君夫妇和大管家已经走出大门,丹增又追赶出来,站在远远地喊:“大表哥,大表哥……”
“你过去吧,”华君往路边一站,“我在这儿等你。”
纳昌走过去。
“妈妈说你已经把我们丹增家给忘掉了,大表哥,好歹是亲戚呵……”丹增娇嗔地说。
“想忘也忘不了啊,丹增家有一个漂亮的表妹,这个漂亮的表妹有一张好利害的嘴……”
“那你为什么好久不到我家里去?”
“你可以到我那儿去呀!丹增,你记住,纳昌家的大门永远都朝你开着……”
丹增酸酸地:“你家的门真是开得太大了——居然让一个汉人挤进去当了夫人……”
“这怪你自己,那时你才6岁。”纳昌调侃地说。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儿挤进来一个女儿……”
“这也怪你,那时你太大了;而且辈份也不对。”
“明天,一个穷得像叫化子一样的尼泊尔人也要大模大样地走进这个门,去当家庭教师……
“那没有办法,你是贵族小姐呀,总不能让你来当伺候人的家庭教师呀?“
“你总有话说。大表哥,要是哪天,我这个穷表妹站在你的大门口时,你的大门会不会关上?”
纳昌开玩笑地:“我打开所有的门……”
丹增得意地瞅一瞅华君那边:“小声点儿,大表哥,要是让我那个病歪歪的嫂子听见了,要犯心脏病的……”
纳昌对丹增的刻薄和调情十分开心,哈哈大笑起来……
帕拉塔先生的第一课,几乎是在宗教般虔诚的气氛中开始的。
扎西梅朵和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她专注地注视着新来的家庭教师,在她严肃的神情中,充满着好奇的探究。
帕拉塔先生坐在刚刚调试好的钢琴后面。一件半长的尼泊尔兰色制服已经很旧,但非常整洁,配上他那梳洗整齐的花白头发,帕拉塔先生今日的形象焕然一新——很像一个极有教养的绅士、一个极有学问的学者。
帕拉塔用十指轻轻但飞快地在琴键上抚摸着,弹奏了一曲简单的练习曲。然后他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纳昌夫妇和扎西梅朵。他的神情严肃得近似于庄严,但他的声音却很轻,像是紧张、羞怯:
“可以开始了吗,夫人?”
“不,请等一等,”华君回过头,轻轻地对扎西梅朵说,“女儿,按规矩,你应该先拜老师的。去吧,到老师跟前去。”
扎西梅朵坐着不动。
“去呀,去行个礼,叫一声老师。”
扎西梅朵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撒娇地依偎在妈妈怀里。
“那就算了吧,以后再叫。”纳昌帮女儿圆场:“弹吧,开始弹吧……”
帕拉塔慢慢地把双手举起来、举起来,然后,好一阵停顿……突然,他的双手猛地落在琴键上……
就在那撼动人心的钢琴曲从帕拉塔的手指下流淌出来的同时,帕拉塔先生的形象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容光焕发,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此时,紧张没有了,羞怯没有了……
扎西梅朵猛地从妈妈怀里坐起身来,她惊讶地注视着老师。
华君看了女儿一眼,又向丈夫投去会意的眼光。
钢琴声时而澎湃激荡,时而娓婉悠扬。帕拉塔沉浸在音乐中,随音乐而摆动的身躯洋溢着自信和幸福……
帕拉塔先生的钢琴声打破了庄园的寂静,一直传到奴仆们居住的昏暗的房子里。
病卧在床的卓玛和正在搓毛线的次兰姆出神地听着美妙的琴声……
卓玛轻轻地叹了口气:“真好听啊,姐姐,小姐的这个老师真了不起。”
“琴弹得不错,就是不知道人好不好?”
“能弹出这么好听琴声的人,还能是坏人?”卓玛十指合一,举到额前,“感谢菩萨保佑,给小姐送来一个好人……”
“你还是求菩萨多保佑保佑你自己吧。”次兰姆不以为然地说。
“那天,小姐夺过皮鞭抽打大管家的时候,我好为小姐担心啊,我想,要是庄园里有人给大管家出主意,他肯定也敢打小姐……幸亏这次来了一位好人……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卓玛喃喃地述说着、祷告着。
低沉下来的琴声和卓玛的祈祷声溶为一体,使小屋里充满了压抑的气氛……
客厅里,帕拉塔的琴声还在继续。
扎西梅朵的目光和整个身子都是僵直的,她完全被老师的音乐征服了。
华君敏感地捕捉到扎西梅朵的内心活动,她又一次望望丈夫,情不自禁地握着丈夫的手,轻声地:
“我真高兴,真为扎西梅朵高兴……你高兴吗?”
“你高兴的事我都高兴。”说完,纳昌对着帕拉塔鼓起掌来。
音乐被掌声打断了……客厅里的人几乎都被突然的停顿吓了一跳,纳昌赶紧放下手掌。
一阵冷场之后,扎西梅朵站起来,向帕拉塔先生走去,她站在老师面前,注视着,然后,深深地掬了一躬……
帕拉塔理解地望着扎西梅朵,露出了笑容。他向华君夫妇走过去,也深深地向他们掬了一躬。
华君赶紧站了起来:“帕拉塔先生,应该是我们向你致敬呀!”
“不,夫人,先生,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把音乐送回到我的生活中来。”
“帕拉塔先生,您还得谢谢夫人给你的安排——您可以在这个庄园里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夫人已经向大管家吩咐了,你的工资,按你在尼泊尔医院工资的十倍。”
“我不是为了钱才教小姐钢琴的……”帕拉塔一点也没被纳昌说的十倍工资所动,“你们恢复了我的艺术生命,又交给我一个好学生——我肯定小姐是非常好的学生,我不会看错的……所以,我恳求二位能支持我的教学。”
纳昌开玩笑地:“好吧,好吧,由着你,由着你……”
帕拉塔再次向纳昌夫妇鞠躬:“谢谢。现在,请夫人和先生休息去吧,我要给小姐上第一课了……”
华君快快活活地拉起丈夫的手就出去了。
帕拉塔非常严肃地:“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是——音乐家的故事。”
扎西梅朵拍着小手:“那太棒了,老师,你有许多这种故事吗?”
“很多,很多——贝多芬、巴赫、莫扎特、肖邦……”
回到卧室,华君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心情。她对丈夫说:“没想到帕拉塔先生的钢琴弹得这么好!说不定,他真能把咱们的扎西梅朵培养成音乐家呢。”
“我不过是顺口答应了他一句,哪一个西藏的贵族小姐会把音乐当职业?”
“可你是在西方受过教育的西藏贵族!”
“你知道吗,在十九世纪的西方宫廷里,音乐家是穿着仆人的制服演奏乐曲的。”
“你呀,现在是二十世纪!”
“不管怎么说,扎西梅朵首先要学好藏文,她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藏族孩子,”纳昌严肃起来,“第二,她应该学好英文,才能算得上是一个有身份、有教养的贵族小姐。所以等她满18岁,我们一起送她到英国去上学……那时候,你这个专业的英语翻译就有了用武之地……”
华君穿好睡衣,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的病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不过,有了帕拉塔先生,我可以安心了……”
“难道我和我将要留给她的百万家产都不能让你安心吗?”纳昌难过地问,“难道我还不如那个尼泊尔人更让你信赖?”
华君钻进被窝,她用毛毯把自己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丈夫,思索着什么……
“华君,只要我在,”纳昌向妻子保证,“你就不必为扎西梅朵的命运担心。”
华君深情地望着丈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帕拉塔在给扎西梅朵讲讲完音乐家的故事。扎西梅朵听得特别出神。
“音乐是神圣的,音乐家至高无上,所以即使贝多芬的生活处于贫困之中,他还是拒绝了为那些把音乐家当成奴仆的贵族演奏。一次,贝多芬在宫廷里为国王演奏,由于国王的态度十分傲慢,贝多芬便停止了演奏,并对国王说,‘欧洲有很多国王,但贝多芬只有一个!’历史证实了这一点——今天,能记住这许多帝王名字的人并不很多,但没有人不知道贝多芬和他的《命运交响曲》、《英雄交响曲》……”
扎西梅朵完全沉浸在帕拉塔先生给她描绘的艺术世界里。
帕拉塔先生给扎西梅朵打开的艺术世界,是由美和爱的融合而成——他常常告诫扎西梅朵,爱艺术,就是爱美、爱人……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早晨。男仆多吉牵来扎西梅朵的坐骑,瘦小的多吉也就是十五六岁,他默默无声地匍匐在地上,请小姐上马。次兰姆和卓玛提着扎西梅朵的文具和午餐站在一旁。卓玛神情疲惫,好像感冒了,一直不停的咳嗽。
帕拉塔站在门厅前目送扎西梅朵上学,可以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对自己学生的关心和爱。
扎西梅朵骑上马,高高兴兴地向老师挥手再见,但当她听到卓玛的咳嗽声时,就吩咐道:“卓玛,你今天不用陪我,在家里休息吧!”
卓玛偷偷地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大管家,茫然不知所措。
大管家走到扎西梅朵的马前:
“小姐,怎么能让她休息!再闲着,毛病更多了。”
“那就让她在家照顾我的老师吧。”
“小姐……”大管家似乎并不同意扎西梅朵安排。
扎西梅朵不再搭理他,直接对次兰姆说:“次兰姆,把卓玛的东西接过来!”
大管家气不高兴地走到帕拉塔先生面前——
“帕拉塔先生,你需要卓玛伺候吗?”
扎西梅朵看见大管家向老师施威,十分气愤,准备翻身下马,但被帕拉塔看到了,他轻轻地举起手来制止住扎西梅朵。他看看可怜巴巴的卓玛,然后不动声色地注视大管家: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伺候,但我以为小姐的决定是对的——这个小姑娘应该休息休息。”
大管家被帕拉塔的威严和扎西梅朵脸上的怒气镇住了。他气愤地转身向大厅里走去。走过卓玛时,他恶狠狠地瞪了卓玛一眼……
卓玛忐忑不安地望着大管家的背影,然后慌忙走到帕拉塔先生面前:“老师,请吩咐吧,我今天做什么事?”
帕拉塔抚摸着卓玛的头:“听小姐的安排,今天你休息吧!”
骑在马上的扎西梅朵默默地注视这一切。帕拉塔对她微微一笑:
“扎西梅朵,刚才的事,你是对的。上学去吧,骑马要小心,上课要用心;更重要的是别让任何不愉快的事破坏自己宁静而美好的心情……”
扎西梅朵灿烂地一笑,然后策马出走。男仆和次兰姆立即随后追赶。
华君夫妇正在用早餐。一女仆在一旁伺候。餐桌上还有另外两份餐具,显然是扎西梅朵与帕拉塔刚才用过的。大管家进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小姐走了吗?”华君问。
“走了。”大管家恭敬地回答,“但是,小姐让卓玛留在家里伺候帕拉塔先生。”
“嗯……?”纳昌听出大管家有话要说。
“我说过了,说不能把这些丫环宠坏了,但小姐不听,小姐听帕拉塔先生的……”
“怎么刚来就有这些事?!”
“听单增小姐说,别看这个帕拉塔先生一付可怜相,可是又倔、又怪,”大管家说,“所以他的那个亲戚经常敲打他……”
华君制止地:“你的话太多了!”
大管家赶紧低头弓腰地:“是,夫人……”
华君:“你下去吧。”
大管家悻悻地退下。
“我看大管家还记恨着那天挨皮鞭的事……”华君对丈夫说。
“也不一定,那个单增呀,说起话来很刻薄,但她评价人倒是一针见血。”
“那你说说,你的这个表妹是怎样评价我的?”
“她说你呀,一举手风情万种,一投足柔情似水……说连你那弱不经风的病态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反正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
“她就是说坏话我也不会在乎,可我在乎她是怎样评价我的女儿!”
“她说咱们女儿命好,有福气!她这话对吧?”
“有了帕拉塔这样的好老师,现在可以这么说了……”
放学了。扎西梅朵急切地策马返家。次兰姆和男仆多吉跟在后面小跑。
“慢一点,小姐,”叫多吉的男仆紧张地跟上去,担心地:“慢一点,别摔下来!”
扎西梅朵俏皮地挥动起马鞭,马跑得更快了。次兰姆和多吉在后紧紧追赶。
扎西梅朵向后看看,哈哈大笑起来,但还是勒住缰绳,等待两个佣人。
看见两个佣人气喘嘘嘘的狼狈样,扎西梅朵笑得更响亮了。
“……小姐,”次兰姆喘息着,“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回家……”
“知道了还不跑快一点!”
“跑不过小姐的马呵……”
“那好,你上来,多吉跑得快,叫他在后边追。”
次兰姆认真地:“那怎么敢!小姐,要是有人向大管家告状,我又得挨皮鞭了。”
“谁告!多吉,你敢告状吗?”
多吉一本正经地点头咋舌:“不敢,小姐,我不敢。”
“那好,多吉,扶次兰姆上马!”
多吉将次兰姆扶上马,坐在扎西梅朵身后。扎西梅朵一抖缰绳,马又小跑起来。多吉在后面紧紧地跟随。
“次兰姆,你说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家?”扎西梅朵回过头来问次兰姆。
“弹钢琴呀!”
“还有听故事。老师答应每天练完琴都要给我讲一个故事,你真不知道老师的故事有多好听!”
扎西梅朵又一抖缰绳,马跑得更快了——
“多吉,加油!跑到家,我赏你10两钱!”
次兰姆羡慕地:“给10两?小姐,那我也下去跟他一起跑!”
“不用下去了,也给你10两。”
有了钢琴、有了帕拉塔老师,扎西梅朵上学的负担没有以前那么重了,但她每天仍然盼着放学的时刻,盼着在明亮的汽灯下,一边充满着父母的慈爱,一边洋溢着美妙的琴声。
琴声象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到平静的湖里,它激起的一层层浪纹,穿透浓厚的阴影,在扎西梅朵心室里掀起同样美妙的共鸣——有时,是一个和声,一组和弦,有时竟会是那位连相貌都忘却了的父亲有节奏的打铁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居然是黄桷树上的鸟语,春花丛中的虫鸣,在父亲小铁锤声响伴奏下,在她心室引起了一片又亲切、又熟悉的南国交响乐。这真是扎西梅朵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次她突然停下弹琴,一把拉住帕拉塔先生的手,压在自己心房上。老先生吓了一跳,问道:
“你怎么啦!小梅朵?”
然而扎西梅朵嘘了一声。
“别响,你听……”
老人明白了,幸福地微笑了。他轻轻地抽回手,指指自己的心,点点头……
在扎西梅朵幼小的心灵上,尽管也有黑暗、孤寂,然而慈爱和音乐总能燃起火焰,总能引出美妙的交响乐来驱逐黑暗,驱逐孤寂,而将美和爱留了下来。
是的,帕拉塔先生给予扎西梅朵的,不仅是音乐的技巧和修养,还给她的心灵充满了美好和爱——爱生活,爱人……
所以扎西梅朵的生活,仍然是世界上顶幸福的生活。
然而幸福中也有艰辛——那是帕拉塔先生严格得近似挑剔的要求和训练,以及扎西梅朵刻苦得近乎自虐的钢琴练习。
就这样,在优美的钢琴声中,扎西梅朵度过了她人生中最为关键的三个年头——这充满着亲情和音乐、幸福和刻苦的三年光阴,将扎西梅朵塑造成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一个楚楚动人的藏族姑娘;而且,时光在扎西梅朵身上留下的不仅仅是美丽,还有成熟,还有长期在艺术熏陶下所培育出来的气质。
对,艺术的熏陶和爱的滋润,让这个17岁的姑娘身上有了让人震慑的美艳和一种超凡脱俗的高雅;然而,在这种美和高雅组成的典雅人生中,却暗藏着一线危机——那就是扎西梅朵母亲的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