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妻子没有反应,纳昌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次兰姆!扎西梅朵!……快来人呀!”
一走进母亲卧室,扎西梅朵的心就被恐惧抓紧了。父亲一脸泪水,见到扎西梅朵也不擦掉。母亲已经恢复意识,她用那双昏暗的眼光示意,让扎西梅朵坐到她身边,然后对纳昌说:“你别让人把我抬到北山……我,我不想上天……”
扎西梅朵知道母亲是指天葬说的。立即想到在拉萨城里也能望见的北山上,常常飞起黑压压一片老鹰,想起有人说过:把死人劈碎,如果老鹰不吃,还要拌上糌粑……
突然,扎西梅朵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吞食死尸的鹰爪抓住了。她猛地伏到母亲胸上喊道:
“别说!妈妈……别说……”
但当她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再端详母亲时,不再呼喊了。母亲的鼻翼煽动得很厉害。扎西梅朵赶紧坐起来,怕压着妈妈,怕浪费妈妈最后的时间……
“……我不想上天……已经上得够高了,”华君继续说,并且,使劲地将嘴角向两边伸了一下,表示笑了,“……‘比天堂还高’……”
纳昌象小孩一样抽泣起来。
“哪儿也不让你去……就在这儿,”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句:“……It’shere(就在这儿)”接着,他反复用藏语和英语不停地念起来:
“就在这儿……It’shere……就在这儿……It’shere……”
母亲的嘴角又动了一下。这个可怕的、表示笑容的动作,象一块冰落入扎西梅朵的心房,使她的血凝固了。
“也别把我埋在山上……”母亲继续说,声音已经很弱了,“那儿太荒凉,我一个人,一个人……孤单……害怕……”
夫人把视线落到扎西梅朵脸上。但她嘴唇煽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簌簌地淌眼泪……
扎西梅朵赶紧把脸贴过去,但刚挨上,母亲挣扎了一下,居然抬抬头隔着扎西梅朵向纳昌先生喊道:
“五妹儿……五……”
她失去了知觉。她想说什么呢?是要提醒丈夫,扎西梅朵是一个孤儿——一个远离故土的孤儿?还是想到扎西梅朵也和自己一样:永远也回不了那遥远的、遥远的故乡……
华君再没醒过。中午,这个生长在长江边上的女人,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雅鲁藏布江畔……
纳昌遵照夫人的遗愿,完全按汉族的风俗埋葬了华君。
庄园内的小树林里,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坟前,有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用藏、汉文写着:“纳昌·华君夫人”;旁边,有两排刚刚种植的小松树。
庄园里那种凝固了的幸福,被夫人临终的泪水溶解了,流失了。而庄园里的生气却象夫人身上的血液一样——凝固了。
许多天,整个庄园静得象坟墓:白天,仆人们都踮起脚尖走路;夜晚,他们悄悄地爬进连灯也不敢点的屋里,无声地为夫人祈祷一阵,然后一声不响地躺下,然而他们难以入睡:想到夫人永远不能进入天堂;永远在地狱里躺着。他们既为夫人难过,也为自己担忧——深怕不小心而打搅了夫人,而惹得她生气……
扎西梅朵的屋里却整夜点着灯,而且还让卓玛搬来陪她。她当然不是怕妈妈深夜会来找她;如果真是那样,倒是她求之不得的。
安葬完母亲,当她从悲哀里苏醒过来时,在大昭寺里体验过的黑暗又包围了她。她彻夜难眠。小卓玛呼哧呼哧的鼾声,使整个庄园的寂静显得更加深沉、可怕。有时,她摇一摇卓玛,卓玛惊慌地、猛地坐起来,反而把她吓一跳。卓玛揉揉眼睛,又进入梦乡,而扎西梅朵心里还是只有孤寂,黑暗,恐怖……
一天早上,扎西梅朵与卓玛端着托盘走来,将托盘里的食品放置在墓碑前;
扎西梅朵为新栽的小松树培土,然后合拢十指,低头为妈妈祈祷。
帕拉塔先生从远处走来,手里拿着几张乐谱。
帕拉塔陪着扎西梅朵在华君的坟前呆了一会后,轻轻地劝慰扎西梅朵:“扎西梅朵,该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你不能总守在这儿……”
“我想陪一陪妈妈。”
“这里埋藏的只是你妈妈的肉体,她对你的爱和希望却留下了——留在了我们心中,留在我们的音乐里了,让我们从音乐里去寻找她吧……”
扎西梅朵:“……?”
“我作了一首曲……是给夫人的……”
扎西梅朵惊讶地望着老师。
“她离开我们一个月了,我怕她太寂寞……过去她爱听印度音乐,我是照着那种旋律写的。不知她喜不喜欢?”
扎西梅朵长叹了一声:“要是妈妈真能听到就好了……”
“怎么不能?只有音乐才能渗透灵魂……走吧,咱们给夫人弹琴去。”
扎西梅朵不动,帕拉塔向卓玛示意。卓玛很懂事地走过来,扶起扎西梅朵:“走吧,小姐,走吧……”
好久没有弹琴了,钢琴上一层浮土。卓玛在擦拭钢琴上的尘土,帕拉塔在收拾散落的乐谱:“你已经一个月没有弹琴了,妈妈一定在埋怨你了……扎西梅朵,人生短暂,可艺术长存……”
“没有了妈妈,要艺术有什么用?”
“傻丫头,只有艺术才是永恒……把琴弹起来,到音乐中去寻找亲人吧……”
扎西梅朵顺从地让老师领到钢琴前坐好。当老师刚把自己作的曲子在她面前铺开,纳昌先生也进来了。大家只用目光问了好,纳昌先生便默默走到他与夫人惯常坐的沙发前坐下。
这些日子,父女俩很少照面,扎西梅朵发现父亲除了颓唐和懒洋洋的神气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扎西梅朵的观察是正确的:因为纳昌先生可不是那类成天沉沦在内心生活的人,一个月的光阴已经足够他从哀伤中挣脱出来。但他感到空虚、无聊。
纳昌先生坐下后,便懒洋洋地掏出一只镶金的绿玉鼻烟壶,吸起鼻烟来。
过去,别说这种呛人的鼻烟,就是香喷喷的英国咖啡烟,纳昌先生也绝不抽的,因为夫人不喜欢闻,不喜欢弄得满屋烟雾腾腾的。过去这种时候,纳昌先生总是一边听女儿弹琴,一边与夫人海阔天空地闲扯……
看见父亲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扎西梅朵的手又垂了下来,对着钢琴发愣了。在老师轻轻催促后,她才慢慢举起手来。她先在高音部试了音,但那尖锐的音响好象刺到了她的心上,就急忙踩住踏瓣,止住音响,然后又用左手试了个低音,当那低沉颤抖的余音响起来时,她的心也跟着颤抖了,顿时失去了力量,她垂下眼睑,对帕拉塔先生说:
“不成,老师。一点儿也不成……”
帕拉塔先生不象以往,每当扎西梅朵弹不下去时,总要说;“再来一次!”而是默默地从后面走过来。扎西梅朵让出位置,走到父亲身旁,坐到母亲常坐的位置上。
音乐升起来了,打破了一月之久、死一般的沉静,它立即冲出了扎西梅朵的心房,当第一个和声将她的心弦猛地扣了一下之后,她便觉得自己随着冉冉上升的乐声飘浮起来,离开了沙发,离开了这座房子。她觉得自己到了老师经常指给她的那个浩瀚、永恒的世界。那里,没有生的欢乐,也没有死的哀伤,一切都是静止的,永恒的……扎西梅朵立即就认出来:这是母亲去的那个世界。仔细一看,母亲果然在那儿:还是那件浅蓝色毛衣,还是那么亲切的微笑……她就要呼喊出来:“妈妈!您在干什么?妈妈……”
然而就在这时,音乐停顿了一下,它再响起时,已经变成了居高临下的闷雷,又沉重,又惊人。扎西梅朵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毫无感觉地淌着眼泪。父亲还坐在身旁。她正要对父亲说:“我看见她了,爸爸!我看见了妈妈……”可是一转身,看见父亲正懒洋洋地往拇指盖上磕着鼻烟沫,她的心弦一下就停止了颤动。她赶紧把视线避开那枚精巧的鼻烟壶,又专心到音乐里去了。……
还是象沉重的闷雷,扎西梅朵不再能象刚才那样,把自己的心灵寄托到音乐之中了;倒好象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它,却又总是躲不开,总是被它压抑着。她感到慌乱、紧张。当她把视线转向老师时,才发现帕拉塔先生也沉浸在同样的心境中:他脸色苍白,眼光飘浮不定,好象寻不到落处。
扎西梅朵惊愕地要跳起来,要向老师喊:“别弹了!……”
可是正好这时,父亲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打了个呵欠,对扎西梅朵说:
“也别搞得太晚了,小梅朵。你明天还得上学。”
“可我近来一直没有去学校……”扎西梅朵也站起来说,担心父亲会责备自己。可是纳昌先生不置可否地嗯一声,并不说话,就准备往外走。
“爸爸,我不再上学了。”扎西梅朵请求道。
“好,好吧,你们玩吧……”
扎西梅朵并没有从父亲的默许中得到欢喜。父亲刚一出去,她便忘却了此事。她走到钢琴前,仍带着刚才的惊异问:
“老师,你刚才弹的什么呀?”
“还是那个,给你母亲的……”
“前面的我能体会,可后面的为什么叫人提心吊胆的?”
“呵,呵,是你想到别处去了,准是受了悲哀的影响。”
“不!老师。明明是一种深深的担忧。”
帕拉塔先生沉默了。他知道扎西梅朵说得对:是担忧,而不是哀伤。
开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觉得不可思议,他越是驱逐这种情绪,越是被它所笼罩。他原想用平静的怀念来医治扎西梅朵的哀伤,可是,另一种情绪却在曲子里占了上风。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这么自问,也被怀疑折磨着。可是,当他看到刚才父女俩告别的那一幕时,对自己的预感不再怀疑了,并且清楚地知道这种担忧是什么,会从何而来……
要使扎西梅朵认识人生的冷酷,或许已经来不及了,而要教会她独立地闯进人生,征服人生,即便是一开始就重视这个问题,帕拉塔先生也绝不是一位能够胜任的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