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按我指定的时间来到家里。他没有带他的女人,我也早早把肖珊推出去买菜。屋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他这回带来了一编织袋名贵的海鲜和鱼翅。看来,他的情绪颇佳,他说他能取得今天的一切成就都应当归功于伯父对他的热心和帮助。他说他忘不了伯父。
而我见了他就愁眉苦脸。我说,现在,你可以敞开心扉说说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始终还觉得莫名其妙哩!
从哪儿说起呢?他闪烁着眸子笑道。
就从3年前你在我这儿闹下的那一摊说起,你苦苦地哀求我给你找个事做,我给你找了,将军后来告诉我,在你完成回忆录整理之后,他还准备安排你到军区去工作,你不是做梦都想参军吗,你怎么又悄悄地溜号了呢?
是的,我时刻都记着,我确实对不住伯父伯母。我坦白地告诉你吧,我的思想是来回反复的。要使我安定下来,我想得要具备三个条件:女人、金钱和比较宽松的活动环境。而在将军家却不具备。并且也还非常的麻烦啰唆,不单要记录整理将军的回忆录,而且还要天天买菜、做饭、侍候那老两口的吃喝,实际是要我扮演一个既能当秘书又能当保姆的角色。更何况将军家的清规戒律也多,出门要打招呼,要力戒与外面的闲杂人接触,整日价弹的是阶级斗争的老调,这我哪里受得了,我当然只好不辞而遁了。
你逃你遁这是你的事情。我不解的是你为什么老是打着我的旗号,到处拐骗并总要把我也牵扯进去,宣扬我是你的父亲?内蒙古有个姑娘找家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她来编辑部当见习编辑,还有南方的一位姑娘打来电话,要我为自己儿子的行为负责;有许多来信来电都说你骗了他们的钱,要控告我,你知道你造下的孽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和麻烦?
这就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然而,我必须明白地告诉你,在一段时间里我必须打着你的旗号。我有一次竟然想冒充中央某首长的儿子去从事一桩买卖,只是觉得太危险了才没这样做。现在的社会习俗就是这个样,好像自己的家长有点身份来头才能引起对方的注目和信任,事情也就会更好办一些,所以……你这么弄,一是对不起你自己的生身父母;二是在败坏我的声誉,给我添乱,你知道吗?
我那父母要是真能尽点职责,也就会给我的成长提供帮助。是他们不负责任地扭曲了我,才使得我的灵魂变得如此荒芜。至于伯父,我以为不会给你带来损害,麻烦是有,而不至于损害。一个穷作家,那只是社会或说人们观念公认的一种荣誉和虚名。他们对你不可能形成真正的威胁。这些年有法院真正为我的事的传票到达你的门下吗,我看不可能有,是吗?
前不久,老家有位与姑妈沾亲带故的年青人来宁夏倒腾羊绒,说你在重庆码头遭捕,已押运乐平判刑4年,是否真有此事?
我们老家真是啥人都有。有老红军长征干部丫妮大叔,有县太爷,政协委员,有像你这样埋头苦干的书呆子作家,也出了像我和那年轻人这样的流氓骗子。我是不再行骗了,而那位却打了姑妈的名义骗了你。请你想想,我要是让判刑了,我还能同何隽结婚吗?还能取得她父亲的信任并在他的公司服务吗?不要说公安局要抓我,就是她父亲也要把我逮起来。你让那小子骗走什么没有?
没,没有。他只是传递了关于你的信息。你现在的公司叫什么公司,在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这才掏口袋,给我递上一张精制的名片。上书“浙江宁波象山县半岛商业公司业务主办吴路。地址:丹城镇起春路63-2号,电话05847713161,宅电:725110。
我说,名片名骗,是明着骗哩。上回是半球,这回是半岛,你这回没有再骗我吧。
我凝视着他,他肯定地摇摇头。你也有宅电,你有房子吗?
有呀,她父亲早年留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原在浙江社科院担任要职。改革开放后他们老两口在老家象山搞了公司。他有钱,相当有钱。他给我们结婚送了一套房子。光装修就花两万元。我家怎么会没电话,我家还请有保姆哩。多亏我从内蒙古某县中学组稿讲课弄到了一笔钱,到浙江就同他女儿接触上了,就这样,很顺利的。
看来,何隽比你大许多,你们这样做合适吗?
确实,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几乎可以当我的妈妈,但她挺爱我的,当然,我也是为了钱。也挺好的。
你这回算一步登天了,这回总安定了吧。
安定。他们的生意搞得很大。你可能已注意到我们在宾馆的每天开销。我那老泰山交待我,这趟宁夏之行,一要做好生意,二要照顾好隽。花点钱不算啥,就是不能让自己感到吃亏委屈。说实在的,我们平日的开销是伯父不敢想象的,也是伯父从未享受过的。
你怎么与铝厂搭上关系的呢?你好大面子啊,你一下就搞到100吨,我至今还怀疑呢!
他从口袋里拿出双方盖章签字的购销合同。他说,我想告诉伯父一个秘密。你们地方某首长的公子,是我在深圳时的哥儿们,是他帮忙牵的线。天地广阔得很,你当作家的脑子也想象不到。我等公司派人送款来后,就要宴请那两位要人和他们的公子。何隽也说了,届时要请你们二位赴宴,给个面子,坐一坐,聊聊,圆圆场,这样就更有利于促成我们今后业务的开展,如此而已。
但愿你这回不是在做梦吧。
的确,这十多年来我天天做梦,如今,梦却成真。那么,你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何隽和她的父母了吗?
没有,没有。我要等到她把孩子生出来后,在适当的时候,在我对公司作出较大贡献以后,才敢逐渐透露。也许,我可能将永远就这样保密下去,做个双面人。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同任何人像在你面前暴露这么彻底。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只有站在人类文化知识巅峰上的哲人或作家,才能彻底地领悟百色人生的艰辛和奥秘。因而,我每一次都能向你彻底坦白,我也不会担心顾忌你会对我构成伤害。
室外有人敲门,他听见敲门声便站起来要走,并匆匆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两万元交给我。他说这是他自己的私房钱,谨表示他的一点心意。他说作家都很穷,可以出书,也可以旅游,并叮嘱我不要告诉伯母,留着自己用。不要觉得什么都想交公,如今早已没了那种规矩。
我还没来及反应,他就把两万元塞进了我的裤兜。他匆匆走去开门,并同肖珊打了个招呼,向伯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说,晚上他同何隽还要来。
1994年7月下旬,90高龄的老母无病仙逝。弟妹来电要我回去共商母亲善后丧葬事宜。
我回去了。
这才几年没有会面,亲人们的生活境况又有了新的变化。但变化最大的要算二弟来福。洁茹病逝对他诚然是个沉重的打击,我去后便见俩媒婆给他说亲。亲人们都劝他再找个老伴,我也劝他,说洁茹虽好,又等不回来,孤独难熬。而他却坚持认为这事可遇而不可求。像个老夫子那样摇头晃脑地唉叹说,像洁茹这样的女人是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厅堂里悬有一幅洁茹的镶嵌着铝合金黑框的生前彩照,寂寞时,他便点根香,看着洁茹嚅嗫自语,回味回味他和洁茹含辛茹苦的大半生中有过的浪漫和欢乐。
他有时在家抱孙女,寻孙女逗乐。那是路路和何隽的女儿,3岁,一头金黄秀发,狮子狗似的,很好玩。贤惠的儿媳很孝顺他,怕老人寂寞,一年总要把女儿抱回家来几次,请保姆照看,让老人高兴。
路路给他好几万元,说是要给他造一栋退休后养老的小洋楼,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但他并未接受。他觉得此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说他造他的,于我并不相干。
我问他那是为啥?
他说,路路是个不肖的贼子,我宁愿住共产党分给我的两间破旧的漏雨小屋,也不要他造的洋楼。他说还有更可笑的呢,路路还给地方上的希望工程捐资10万元盖了一座希望小学,那个草包队长还以贼的名字命名叫路路小学。如今两个工程都同时开工了,你沿途看见车水马龙运建筑材料的队伍,那就是生产队山上开炮打下的山石。他唉叹道,一个贼子路路也在办教育办善慈事业,这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我说,他也给过我两万元。让我这个作家大伯出书旅游哩。问题是我们该怎样理解?来福说。
你说咋样理解。
他摇摇头,哈哈大笑说,我是个山沟里的老师,我弄不懂。我说,我只想问一下,路路至今还在偷呀骗吗?
唉,这件事挺怪。他说,路路与何隽结婚后,我发觉他似乎就换了一个人。好像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了。你看,他居然给希望工程捐资办学,还救济队上的五保户哩。
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正想请你这个作家大哥解释哩。
我说,干嘛要对路路那样苛求和偏激呢。路路曾经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道路,客观地说,也有我们当长辈的一份责任。现在,他终于闯过了误区,走上了正道,我们还要抓住他不放,这公平吗?我们对他的态度应该是热情地欢迎,不咎既往才是啊。
来福愣愣地看着我笑。他说,看来,我确实老了。如今世界,有许多事情,我确实就懂不得了。
(原载1996年8月《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