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是人生成熟的重要标志。结婚前,不论你长得多大,都还是个孩子;结婚后,你就是丈夫、父亲、大人了,你总感觉到自己担负了责任和义务,你顿时就长大了,成熟了。
我是来宁夏后才结婚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羊肉街口排长队买豆腐。那年月,买啥都要凭票凭证,我口袋里便常装有买鸡蛋、大肉、豆腐、粉条等票证。我也因此常有机会排进这些长长的购物队伍。陌生的她呢,就排在我的前面,她忘记带豆腐票了,我给了她一张,后来我见她钞票也欠缺,我又送给她一块豆腐。我们就这样相识、相知和相恋。
那时候结婚也很简单。我们选择了一个酷热的暑天举行婚礼。夏天好办事,我只给她置办了一身花布短袖的衬衫衬裤,我是个吃光用光的单身汉,口袋里藏不住钱,实在不是吝啬。她领我去见老岳母时,我穿的那条黑色华达呢毛料裤子的一个膝盖也还打有补丁,我竟然找不出一条更好的裤子,袜子缺后跟,是反过来倒着再用皮鞋遮掩着穿的。我坐在她家的椅子上便动弹不得,把一只腿翘着压在另一只腿上遮住了那个补丁,以至我的岳母很不高兴,后来她还责问她的女儿为什么愿意找这么一位又老又黑的“官僚”。我结婚时就穿着这样的服饰。我封锁消息,不让亲戚朋友参加。我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那时候,上面经常号召勤俭节约,我是共青团员,也是遵守节约原则的典范,我只向公家单位要了一间小室,一张单人床,节约得再也没法节约,可我们依然觉得生活也很美满幸福。
我下放时我们已有个2岁的女儿了。下放南方老家乡下,在杜甫式的四面透风的茅草房里我们又幸福地生了3个宝宝。
我在南方乡下混得还算可以,主要是来宁后在《宁夏日报》当编辑记者时,常去西海固那些最贫穷的地方采访给我以教益。下雪天,我亲眼见过全裸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野兔;在窑洞里,真见过一对夫妇共穿一条裤子的凄惨事。就这样,我似乎已品尝和领悟过人生苦难的一些滋味,加上那时全国各地都在下放,我的思想境界不窄,便生发了一种淡泊地看待运动和对待自己的心态,到哪儿也便都能做到随遇而安心安理得了。
我下去很快就学会织“夏布”(供东南亚出口用的麻织物),并不需要怎么苦学,便掌握了一门手艺,成了当地城乡一名技艺精湛生意不错的裁缝;我同时还发现了非常金贵的王八的活动秘密(这是我的专利,当地除了我和弟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每逢炎夏酷暑的夜里出去一趟,我准能捕获许多王八,煮一大锅,吃得一家大小欢欢喜喜。是的,我似乎到哪儿都能找到某种维持生命的依托。我常常宽慰爱人和孩子说,这也很好嘛,老天爷会照顾我们啊!
我是在老家获悉党中央要给冤假错案干部平反的消息之后才回宁夏的。那时,老家的亲人们都来阻拦我说,在家乡赚的钱比当干部时要多,宁夏害得你不轻,还想回去吗?我说想,那不是宁夏的事,那是一条致使国家、民族、人民都在遭难的极“左”路线,跑到那儿也躲不掉,是我自己坚持要回来的。
重返宁夏时我惟一的家私是一对箩筐,内有炒面鸡蛋和棉衣棉裤。是我费尽心机亲自挑回来的。爱人回来稍晚,领着4个女儿,坐4天4夜火车未能合眼,每个孩子身上都钉有写上我的名字的布条,怕孩子丢失,她比我更辛苦。
官僚主义的拖拉作风帮了我的忙,落实政策又拖我8年零8个月的后腿,直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党组来人,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出面说话才使得我这个莫须有的冤案宣告啥事没有。那段时间单位安排我看工地,领导来看我时说:“您现在好了,在这里成天躺着歇着,您比神仙皇帝享福。”我就利用这个“享福”的间歇时间辅导娃娃好好学习,她们后来都上了大学成为有用人才,我还有意地培养了个医生,供我老俩看病时方便,后来她又领来个外科医生女婿,这样就更全面更方便了。
哲人维吉尔曾经写道:“凡间的人,对未来的命运是睁眼瞎,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飞黄腾达抑或匍匐地下。”而我的体味是,在面对“人生未定稿”时自己总得努力地做点什么,补充一些东西,用不着怨怨艾艾悲天悯人,要积极地面对多味生活比虚无缥缈要好。我那时见到许多熟人是既炒名利又炒官位,我于是便炒了个无人炒的项目——看书写作。尽管落伍落魄也罢,最终还是炒成个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朋友说我很不容易,能炒成个作家比当个厅长金贵,而我却不以为然,我生性好动,当时只想到没事要找事做,现在好了,只要脑子不傻,我可以终生写作,永不退休寂寞。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人生,1958年冬,我从北京调来宁夏时,工资是70大毛,单身1人,除了书籍,可说是家徒四壁;如今我这个不中用者也有了惊人的发展和进步,我名下现已有13人,1个大家下属4个小家,5套住宅,他们后来居上,一家比一家宽敞、舒适、漂亮,总收入是我来宁时的100多倍。当然这些收入都入不了我的账户,装不进我的腰包,但看到他们能有今天的出息长进,我感到无限的宽慰和喜悦。
我现在已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我有时还偕同老伴到那个买豆腐的地方看看,仿佛此事就发生在昨天,我们似乎还能看见那个排长队时的迭影。可如今却早已是银行、超市、金店和直冲云天的政府大厦。是的,宁夏与我同行,我初到宁夏时,银川那个“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的尴尬模样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是的,我们从报上知道我国国民经济是每年按8%左右的速度在发展递增,而我这个落伍者的自身变化速度像藤蔓那样悄悄地在不断延伸,它可能是个几何数字或天文数字,国家统计部门是难以统计到的。
我为自己能选择宁夏安家,为能参与宁夏后来的建设而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
我深深地热爱宁夏,我衷心祝愿宁夏人民的未来更加幸福美好!
(发表于1999年宁夏人民出版社《沧桑半世纪》——银川五十年)唯人所召人生的祸福很难说明白。《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上书:“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就是说,由于每个人的阅历、性格、观念、行为不一样,没个定准的祸福会自己找上门的吧。
去年秋冬,我回南方老家探望了大姨和她的一家,便有着这种“唯人所召”的联想和感觉。
大姨今年80岁了。她年轻时随夫在南京国民党部队医院里服役,深得姨父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传密方。姨父病逝后,她在老家集镇一条僻静的冷巷里定居,便成了一名不挂牌的隐居名医。她最擅长的医术是治疗黄痧病、肝腹水等疑难杂症。她不开方,自己精心配药,吃她的药有奇效,有的甚至一服即愈。她也因此闻名遐迩,不仅有附近县市城乡来找她看病的患者,浙江、福建、湖南等地也有慕名而来找她的患者。她家一年四季云集着各路来客,她的生意兴隆,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好风光啊!
大姨年轻时聪慧柔美也很能干。然而,她却未能生育,便领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继儿继承父业长大成了医生。这对从小在一块的青梅竹马后来结为秦晋之好。他们生有6个子女。由于人口逐渐增多,在姨的操持下,在原有楼房的一侧又盖了一幢花园式的别墅小楼。总之,这是一个人丁兴旺、生活美满幸福的家庭。在当地,人们只要说起姨家,谁不钦羡有加,赞不绝口哩。
然而,当我9年后重访故乡再次见到姨时,却发现那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两幢楼房依旧,却只居住着大姨孤身一人。她左眼患有白内障,走近后她才看清是我和我的老伴。秋风萧瑟,庭院冷落,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柚树,上面长有许多澄黄的柚子,也没儿孙男女去摘食,它们随风飘摇,好不凄凉。
我不禁上前紧握着姨手问道:大姨,这是怎么回事?一家人都到哪里去了?还有我的表妹(她领养的儿媳是她的妹妹也是我舅妈的女儿)?姨淡淡地说,他们的翅膀硬了,都飞走了!她的回答令我震惊莫名。当我再问姨时,她沉默了。
晚饭过后,我们在她的卧室里看电视,姨哀叹着给我们讲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孤独凄楚的故事。
她说,她看电视有时看睡着了,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以为来了小偷猛然惊醒,才发现电视忘关。她爱看天气预报,关心宁夏的冷暖,关心着我们一家。如果停电,她就用台湾人送给她的带放大镜的手电用一只稍好的眼睛看《红楼梦》。她已看过多遍了,就想知道热热闹闹的贾府一家为啥要破灭?她常常整夜无眠,像过电影似的过着自己的一生,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乐善好施。姨父去世时她还没老,有人给她介绍了好多条件不错的男人,她都一一谢绝。她忠贞于原配丈夫的爱情,想的是扶持同她丈夫一块抱来的这两株幼苗,培养他们长大成人。她说她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不知道上一辈子自己造的什么孽,以致到了老境,会承受偌大的孤寂的摧残。
老人就像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平淡冷漠。似乎是在认命,心灰意懒。然而,在我们听来却从心灵深处感到阵阵震颤。这是一个好端端的家啊,它却已破碎。大姨并未说出破碎的真实原因,我也未问,以免引得老人情绪波动。但在那一夜我却未能合眼。我想起自己身份的特殊,次日黎明,我便同姨说好,我将努力斡旋、调解,促成你们一家重归于好。姨淡淡地一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有必要吗?
正如一位社会学家指出,家庭矛盾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流行性病毒,它的起因很小,小到鸡毛蒜皮,一地鸡毛。然而,如果处理不当,它也可能酿成祸害,致使一个家庭窒息、瓦解甚至死亡。经了解,姨家的矛盾纠纷便起源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媳妇一次买回家来百斤挂面被姨视为“夹生”(即神经有毛病),孙子炒了蛋饭没叫姨吃被视为对老人不恭,以及媳妇买菜、待人接物未能做到周到等等,就是这些本可原谅、宽容的小事弄得彼此僵持不下,一方批评,另一方不服,以至于矛盾加剧,天天争吵,互不相让,共同制造了一个家庭裂变的悲剧。
我在老家逗留期间便想着要极力把他们拉拢在一起。姨岁数大了,生活需要有人料理照应,表妹、妹婿长期租借他人两间小屋,子女多,也周旋不开。从本质上讲,他们并不存在利害冲突,有什么必要相互较真伤心个没完呢?便天天向他们吹着“和为贵”的风,大念“和气致祥、和睦相处、和舟共济、和气生财”的经,列举了古今中外社会家庭许多棘手矛盾最终都得以解决的实例以启迪他们能把事情想开去化解掉。我是一个理论宣传工作者,是老记者、作家,自以为能言善辩定能说服他们重圆昔日家庭美满幸福的旧梦。然而,我的所有努力都未能取得成效。表妹看我实在劝说得迂愚最后只好说:她也是50而知天命的人了,也想过个安生舒心的日子,也想搬回家去住,好照看侍候姨妈,但关键问题不是她,就问问姨妈能否接受吧。而当我转到姨这一边时,姨的表态却坚决:“除非他们二人跪下来向我赔情道歉,否则我就难以接纳。”
我第一次领悟家庭纠纷病毒原是一个如此粘人头痛的顽症。难怪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想此时此刻,即便能把包大人叫醒也将是束手无策的吧。不过,我坚信万事万物都要发展变化,坚信辩证法是事物发展的铁律。最近,我收到姨的来信,说是她在庆祝自己82岁寿辰宴请宾客时,两个翅膀长硬了的人却意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并寄来了她和儿子儿媳的合影。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好事。
从姨家的纠纷来看,也许孤独和偏执也是人生的某种需要吧。“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除非自己醒悟,旁人又怎么去说得清呢?
世事纷纭,万般复杂,还是让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如果他们觉得这样很好,就让他们舒服去吧。
我无意陷入一起家庭纠纷,我再也不去管他们的事了。呵唷唷,那矛盾可了不得。令我惊喜的是大约又过了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她们重归于好的来信,并一致感谢我这个和事老,封我为“和平使者”。
(原载1997年1月12日《宁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