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从“建安风骨”到“正始之音”
建安(196-220)是东汉最后一位皇帝汉献帝的年号之一。所谓“建安文学”是指从建安到魏文帝、魏明帝时期的文学。建安虽仍为汉代，但在文学发展史上却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从建安开始，文人的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一扫两汉消沉的局面，涌现出大批优秀的人才和作品，掀起了文学创作的新高潮，开启了我国诗歌发展的新时期。所以，文学史将建安时期与汉代分开，作为魏晋南北朝文学阶段的开端。建安诗人多数曾卷入到动荡纷争的时代漩涡中，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以至诗歌情调“慷慨悲凉”，直接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现实主义的精髓。由于建安诗人的政治地位、生活经历与文学修养不同于一般文人，所以诗作多数取得了较高的文学艺术水平，闪烁着鲜明的个性光辉，写出了作者实实在在的生活体会，成为后世诗人学习的典范。建安时期也就成为我国诗歌发展的重要转折时期，其诗风被尊为“建安风骨”，其代表人物为三曹、七子和女诗人蔡琰。
一、三曹
所谓“三曹”即曹操与曹丕、曹植父子三人。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汉魏年间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他父亲是宦官的养子。在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影响下，曹操自幼心有智谋，善用权术，被人称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裴注引孙盛《异同杂语》)。他靠镇压黄巾农民起义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并迎汉献帝到洛阳，后迁都许昌，自任大将军和丞相，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局面，成为中国北方的实际统治者。
曹操对文学、书法、音乐、围棋等都有高深的造诣。他在进行政治和军事斗争的同时，积极网罗人才，鼓励文化创作。《三国志》中描写曹操“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一时间，他的儿子和建安七子等大批文人齐聚门下，“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刘勰《文心雕龙》)，形成一个文人诗歌创作的中心。
曹操自己也成为建安文坛的领袖。
曹操本人的诗歌保存至今的有20多首，皆为乐府歌辞。其诗风古直悲凉、威武雄壮。
其中或表现战乱中人民的苦难，如《xiè薤露行》、《hāo蒿里行》；或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如《对酒》、《度关山》；或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如《短歌行》、《步出夏门行》等。脍炙人口的名篇《观沧海》、《龟虽寿》就是《步出夏门行》中的两章。《观沧海》表现了作者壮阔的胸怀、宏大的气魄，暗含着统一天下的壮志。此诗是中国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
《龟虽寿》则表现了作者“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积极人生态度。
曹操学习乐府诗歌，但有创新，虽用旧乐府为题，却写当时时事。他不仅五言诗写得好，也令四言诗重放光彩。他的地位和表率作用开一代风气之先。从此，学习乐府的文人多起来。从唐代杜甫“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和白居易等人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建安诗风的影响。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他生活的时期已经是天下三分、局面稳定之后，外部社会环境相对平稳安定，他又过着宫廷中贵公子、王太子和帝王的生活，因此诗作内容比较狭窄，诗风多文士气，与其父的武将气派完全不同。但他自幼受过良好的文学教育，诗作仍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其特点是：形式多样，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诗应有尽有；诗歌体魄宏大，最长的诗作达75句360多字；内容多写男女爱情、游子和思妇的题材。
其中七言诗成就最高，《燕歌行》被认为是中国诗歌史上现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诗，由此可说，曹丕对七言诗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此外，曹丕对文学理论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撰写的《典论·论文》将文章分为四科，并各有特点，分别是“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他的理论强调了文学的特性，把文学与历史和政治文章分开，明确提出了“诗赋”的概念。他还认识到了文学的功能，认为诗赋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这些认识都是难能可贵的。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同母弟，曹操第三子。他自幼聪慧，深得曹操喜爱，受家庭影响，也有强烈的功名事业心。但不幸的是，他在与其兄曹丕争夺太子位的斗争中失败，注定了他后半生的郁闷和结局的悲惨。曹丕称帝后，他的境遇更糟，直到曹丕死后情况都没有好转。他最终于40岁时在悲愁中英年早逝。
他的创作以曹丕即位为界分成前后两期，前期雄心勃勃，奋发有为；后期则郁郁寡欢，愤懑无奈。尽管如此，他一生勤于着述，成果颇丰。无论诗、赋、散文都有出色的作品留世。诗作保存至今的有90多首，辞赋保存下来的也有40多篇，成为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其水平达到当时文学创作的最高峰。他的诗文感情真挚强烈、用词华丽生动、内容丰富多彩、比喻巧妙形象，既有风骨，又富文采，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还应该特别指出，曹植是第一位大力写作五言诗的文人。他的诗歌90多首中就有60多首是五言诗。他在诗歌创作中既注重体现《诗经》哀而不伤的典雅，又蕴涵楚辞深邃奇趣的美妙；既继承了乐府现实主义的精神，又凸现了《古诗十九首》温丽悲远的情调。通过曹植的创作活动，实现了五言诗从民歌向文人诗的转变，这是曹植对诗歌发展最杰出的贡献。后人对曹植诗歌颇多美誉，南北朝时南朝诗人谢灵运不无风趣地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宋无名氏《释常谈》)。
三曹作品补充阅读
曹操
《短歌行》(二首其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jīn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duō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téng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xuàn还(同‘旋’)自相qiāng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丕
《燕歌行》(二首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qiàn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qióng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植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hù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首接飞náo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piào剽若豹chī螭。边城多警急，胡虏(另本作‘虏骑’)数迁移。羽xí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泰山梁甫行》：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象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孤兔翔我宇。”
《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yào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赠白马王彪》：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保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yū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chī鸱xiāo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曦。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口昔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qīn衾chóu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chèn，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另本作‘煮豆燃豆萁’)，漉chǐ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二、建安七子与女诗人蔡琰
建安七子，这一统称最早见于曹丕《典论·论文》。这七人是孔融、陈琳、王càn粲、徐干、阮yǔ瑀、应yáng、刘zhēn桢。七人虽并称，实际上孔融是东汉末年文人，年龄长于曹操，博学多才，名重天下，因与曹操不和被曹所杀。他在曹操尚未封魏公前即已遇害，且政治态度拥汉反魏，与其他六子迥异。他虽早死，但其人其文备受后人景仰，特别是《临终诗》是在临死之前做出的从容不迫的诗歌，其文通达流畅，明白如话，直抒胸臆，颇具哲理。诗中“谗邪害公正，浮云yì翳白日”是对不公正社会的大胆指斥和抨击。
七子之中诗歌成就最高者首推王粲，被称为“七子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才略》)，在钟嵘《诗品》中其诗亦被列为上品。代表作《七哀诗》描写了战争后生灵涂炭的惨象和自己滞留他乡的苦痛。其诗感情沉郁、慷慨悲壮，多是围绕个人身世的苦痛而展开的。
七子中其他人也各有名篇留世。如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假借秦代修筑长城之事描写了繁重的赋税徭役带给人民的苦难，全诗语言质朴、格调悲凉，接近乐府民歌风味。
蔡yǎn琰，字文姬，汉代着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着有《悲愤诗》与《胡笳十八拍》。对二诗作者的真伪，文学界历来争论不休。但无论作者是谁，都不应抹杀这两首诗在诗歌史上的作用。《悲愤诗》有二，其中五言的一首艺术水平为高，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文人五言长篇自传体叙事诗；《胡笳十八拍》则是古乐府琴曲歌辞，兼有楚辞与乐府的风格。两首诗都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汉末动乱的年代兵荒马乱、尸骨遍野，人民流离失所、无以为生的悲惨状况；也写出了诗人自己惨遭劫掠、背井离乡，身心均被奴役时精神和肉体的种种痛苦；及至终于回归中原、解脱痛苦时又不得不与爱子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悲痛复杂心情。两诗字字是血、句句是泪，将叙事与抒情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诗歌以悲怆欲绝的感情、哀婉动人的语言塑造出女主人公悲剧性的艺术形象，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生动的时代感，千百年来震撼着无数读者的心。如果此二诗真是出自一位巾帼笔下，则其意义和价值就更值得后人珍视。
建安七子与女诗人蔡琰作品补充阅读
孔融
《临终诗》：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窒。谗邪害公正，浮云yì翳白日。靡辞无忠诚，花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zì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王粲
《七哀诗》(其一)：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gòu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kuì喟然伤心肝。”
陈琳
《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fú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qiàn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