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冠玉脾气虽然比较温和,对他也体恤有加,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余重何德何能,能让一个集团司令这么体恤?满冠玉军中人才济济,比他余重强的人多的是,不缺他余重一个。满冠玉这么做是同情他?是有一点儿,但不是全部。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什么没有见过,在乎他这点遭遇?何况这个遭遇是由余重自己的愚蠢造成的,还把满冠玉心爱的女人也搭赔了进去,他没有杀他已经很大度了,怎么会救他?他的行动已经仁至义尽了。既然如此,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这就得好好想一想了。
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无功不受禄,这一点余重还是很清楚的。七、八个月来,满冠玉虽然没在他面前提过什么要求,余重自己却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满冠玉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要他做,才这样对他上心的。他有个模模糊糊的预感,总觉得这个时间在靠近。
有时他心灰意冷,就想答应温雅君的姐夫为他在地方上找个事情做。可是他又犹豫,一是他实在热爱部队,和那里的生活已经有了感情,离开部队他什么热情也没有了。二是他既然预感到满冠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他做,他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也不是个事。作为男子汉,脚底抹油的事情他做不出。虽然这样满冠玉不一定责怪他,他自己首先就愧疚得不行。
他就是这么个性格,亏欠着别人的恩情就心里不安。
心里思忖着,就听满冠玉说:“戳没戳到痛处我不管,反正这筒花我是放出去了,想不了那么多了。我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两件事,你帮我参谋参谋。”
“什么事情?”余重连忙说,正襟危坐。
满冠玉微微一笑,盯着他看了好久,深情地说:“余重,你是有思想的人,我什么也不瞒你。告诉你实话,过去我野心勃勃,发现你和林子京有矛盾,就看中了独立团,想到哪一天我当上了集团司令后把它拉过来。我记得我好像邀请过你。”
余重默默地点点头。怎么不记得?去年秋天满冠玉来拜访他,提过这个事情。当时他不好表态,含糊其辞。没想到一年后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变成了光杆司令,还有何面目谈论这个话题?
满冠玉理解他的心情,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我也就死了心。但这次军事会议开过后,我又有了这个心思,不是野心,而是良心。”他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盯着余重。
余重心里一跳:他终于提到要求了。等了这么久,他到底开口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点点头。
满冠玉看着他,笑着说:“你别为难,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是个厚道人,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情,违反我用人的规则。我先把事情的方方面面给你说一说,你听明白了再定夺不迟。”
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说:“事情是这样的。林子京近几年的性格变化很大,不光你,大家也有目共睹。因此把军队交到他手里很让人不放心。如果在过去,我会为我自己着想,把他的军队分化过来为我所用,扩充我的实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只想把这支军队掌握过来稳住,让林子京尽可能地少做坏事。至于要达到什么目标?我心里也朦胧。但有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把他们引上歧途,使他们众叛亲离。余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余重看着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怎么知道满冠玉的话是真是假?他不了解满冠玉,不知道他胸中有多大的丘壑,也不知道他将来会如何发展,让他怎么定夺?万一他将来成了国民公敌,那他这个牵线的不就是罪该万死了?他们毕竟相处不太多。
不过细想想,接触多,了解深又能怎么样?他和林子京相处了十几年,最后什么结果?林子京那么正气的人,现在不也变成了这样?眼前不说,身旁事例以及史书上这样的例子也很多,不胜枚举。心里想着,余重无言以对,默默地坐着。
满冠玉看到他的为难,不以为意,理解地笑笑:“我理解你的心情,疑惑我话的真伪,也无法判断它的正确性。”
看余重惶恐,要辩解,他摆摆手不让他插话,“我不怪你,放在谁身上都会这么想的:满冠玉这么大包大揽,将来会把军队带到何方?说真的,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将来会走什么路。基于这一点,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思想受某人影响,想把掌握的军队建设成理想化的部队,你会相信我吗?我坦率地向你承认这一点,并不以为羞耻。因为在我性格中,有一个我引以为自豪的优点,就是善于吸纳别人先进的观点。
这个人的观点在某些方面是超过我的,也超过许多须眉汉子。虽然她自身很柔弱,其看法一直不被自以为是的正人君子看好。而我正好不属于这样的正人君子,所以我就接受她的观点了。我爱她,不光是她的外貌,更重要的是她思想中的闪烁点吸引着我。由于我们接触得不多,我们的思想上肯定还有差距。可就我刚才提到的这点,她无法完成,我想替她完成,为她,也是为我自己了一个心愿:有一天,当后人说起我们这一代人时,不是用诅咒的口气,而是用赞许的语气说:我们的先辈是不错的,他们很有良心,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这就够了。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也应该明白我说的是谁了。因为你——也曾经按照她的观点做过事。”他温柔地看着余重,和蔼地问。
余重不做声,别过头,泪如雨下,像个孩子一样。他没有伸手去擦,任泪水肆意流淌着。他并不觉得丢人,在那个人面前,一切事和物都失了色,何况“浊物须眉”的满冠玉和他?
满冠玉看到他的动情,也眼眶发热,动情地说:“她曾经——就是你把她从我手中劫走的那一天——伏在我怀里痛哭,求我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并随我去见了李涛和觉儿的墓地。请原谅,余重,我旧事重提刺激了你。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让你真心理解我,我必须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真的很想做些事情……”
“别说了,你要我做什么?请吩咐。”余重不看他,低声说道。虽然泪水模糊,但并不影响他语气的坚定。
满冠玉动容:我千言万语,不如林葱儿一个字,她的影响力太大了。他压抑住心里的激情,温和地说:“林子京分散了你的人马,把他们分解到部队的各个角落。我这次派调查组进驻他的部队,都是些可靠的人,你可以和他们碰一下头,为他们提供你旧部的情况,让他们想法把这些人的思想扭转过来。”
“我试试看。”余重面无表情地说,掏出一支烟抽起来。满冠玉连忙起身给他点火。
余重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眼圈,淡淡地问:“第二件事情呢?说吧。”
满冠玉看他这么干脆,心里欢喜,连忙讨好地说:“第二件事情是我的私人事了,只需你帮我拿个意见,别的不麻烦了。”
“是吗?”余重皱眉,又吐了个眼圈。
满冠玉犹豫了一下,偷看了余重的脸色一眼,微笑着说:“是这样的,林子京霸着若梅不放,自己又不珍惜,千方百计地迫害她。所以我想让人代替若梅在报纸上登个声明,要求和林子京离婚。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可走,也堂堂正正。宣统的妃子都和他离婚了,何况一个小小的林子京?一介武夫而已。”他有些得意,为自己的想法而沾沾自喜。
余重吓得脸色苍白,被烟呛得咳嗽了半天才喘过气来,停下来后就发起呆来,一言不发。
满冠玉看着他的表情,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怎么这么个表情?该不是反对我的想法吧?我这是为若梅好,其他方法我都试过了,怎么也救不了她。你知道吗?几个月以前,那个畜生还把她送给龙口市王老板陪宿来着……”他心里发痛,咬牙切齿:“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余重不发一言,烟火烧到他的手指他也没有觉察。他感到心口上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得血淋淋的了。
满冠玉看他这样,心里丧气,不由提高声音说:“你什么意见?倒说说呀。你帮不上忙,总能表个态吧。”
他的话刺激了余重,他脸上闪过一抹绝望的表情,半晌又木呆下去,凄然一笑说:“我说什么呢?你们都是强者,我懦弱无能,谁也比不上,还有什么意见?我被人残害成这样,不是你,我早成了死人了,还有什么资格参与意见?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我提醒一句:林子京毕竟和宣统不同,他有军权。这件事成功了倒好,不成功激怒了他,若梅的处境就危险了……你刚才说林子京让若梅陪宿别的男人……他为什么不杀了她?”他泪流满面,悲愤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