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喂,起来!”
阿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叫醒她的原来是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
“你睡这儿,叫俺怎么做生意?”
阿毓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畏畏缩缩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这男子却不肯罢休,一双绿豆眼轻蔑得在阿毓身上从头到脚的游离了一遍,随即把目光停在了她怀里抱着的包袱上。
男子笑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蹲下来悄声说:“小娃娃,俺今天早上可因为你跑了不少客人。”
阿毓搂紧了包袱,一双鹿眼吓得水汪汪的,哆哆嗦嗦得向他连连道歉。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见怪不怪。
“你怕什么,俺又不打你。”男子眯眼笑道,“这样吧,免得别人说俺一个大男人欺负你一个女娃子,你告诉俺你那包袱里放了啥?”
阿毓噙着眼泪连连后退,“就是些干粮……”
这男子吐了口痰,骂骂咧咧道:“骗谁呢?”说着就一把抢过阿毓手里那个破破旧旧的布袋子,他往里头胡乱一掏,竟从里头翻出来个锃亮锃亮的大元宝。
男子喜出望外,不禁叫了一声“娘呀”,他又东张西望的看了四周几眼,见没有人发现便火速把元宝揣进了兜里,生意也不做了,站起身推车要走。
阿毓不敢拦他,只得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
起初男子并不想理会阿毓,眼看她都要跟到家门口了,这才停了下来,不耐烦地从推车上扔给她一个冷馒头,“滚远点,别逼俺打你!”
“再跟着俺,俺就把你卖到青楼里去做妓女!”
阿毓吓了一跳,只得看着他推着摊子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子了,她才捡起地上的硬馒头,哭哭啼啼地边吃边往回走。
街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正拉二胡。
那调子哀怨得很,如泣如诉,被风卷带着徐徐吹进了阿毓的眼睛里,泪珠子好似怎么也掉不完。
倒不是因为那是块元宝,若是换了旁的,给他便是,只当拿来消灾,免一顿打。可那元宝却不一样,它是阿毓去找唐寒栖将军的信物啊。
这下没了那块元宝,她若是有幸再见到那位将军,该怎么办呢?
……
重毓推开门,外头正飘飘扬扬地洒着鹅毛大雪。
门口小园里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原是颜儒胥正同冰糖在打雪仗,战势十分激烈。
圆头圆脑的冰糖扔起雪球来笨拙得像个球,傻憨憨的,让重毓忽然想起了她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若是在世,应当同颜儒胥一般大了。
“姐姐今天真好看。”冰糖笑嘻嘻地跑过来抱住重毓的胳膊,两道弯弯的月牙里藏了点点星光。
颜儒胥一听就不乐意了,冲过来捏住冰糖胖乎乎的脸蛋,“你什么意思,我不好看?”
冰糖委屈得扁起了嘴,嘟囔着说:“哥哥是男孩子啊!”
“不管,我也要听!”
“哥哥不怕羞!”
“你说什么?!”
“略略略~”
眼看这两个活宝又打了起来,重毓只得无奈一笑。
“颜儒胥怎么跟个小屁孩似的。”唐佛如端着鱼洗盆路过,看着在雪地里打滚的二人,顺口朝重毓说道:“姐,你看到阿稚了么?”
重毓一愣,重复道:“阿稚?”
唐佛如猛然回过神,羞得通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解释起来,“玄稚,玄稚。一大早上就不见他影,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重毓了然一笑,“他方才说饿了,这会儿估摸着在庖房找吃的。”
“阿毓姐,你去替我把药送给我师父好不好?”唐佛如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道:“我忽然有点事情。”
“药?你师父怎么了?”
唐佛如说:“许是回青葵的路上受了些风寒,头疼得厉害。”
昨夜重毓见到将迟便觉他气息略有不稳,难怪今天早上总觉得有股隐隐约约的汤药味飘着。
“那个,阿毓姐,昨晚一事……是师父说他到栈子里已是半夜,我不想惊动你们,这才……”说到最后,唐佛如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土里,“你千万,不要误会。”
重毓老脸一红,“误会什么,别瞎说。”
“嘻嘻,没什么。送药就拜托你啦!”唐佛如如释重负的拍了拍胸口,一说完拔腿就跑向了疱房。
重毓揭开柴火上正冒着热气的药罐子,里头立时散出来一股浓浓的苦臭味,直熏得她皱眉掩鼻。
她忍着强烈的反胃感舀了一碗,想了想又备了几颗冰糖,这才端了去。
待走至将迟的厢房前,重毓犹疑了会,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进。”里头传来将迟声音,听来颇有些疲倦。
重毓暗暗深呼吸了一下,而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端着盘子踏了进去。
里头的摆设十分简朴。
整间房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只有书案上杂乱的摆着几卷书和少许宣纸,空气中漫着股熟悉的淡淡柏木香。
一进门重毓就看到将迟正斜倚在软榻上阅着折子,青丝微乱,软塌塌地搭在素衣上。
将迟抬眸看了眼来人,发现是重毓,眼神里闪过一丝愕然,这才道:“多谢。”
“哼,”重毓将药盘子放在将迟床边的矮桌上,“昨天晚上枪尖都快刺到你心口了,躲都不知道躲?”
将迟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道:“我不过是个凡人……”
凡人怎能躲过那一击?
重毓打量着将迟平淡如水的神色,“凡人,我看你这凡人倒是一点都不慌。”
“也罢,这不是有你在么。昨夜可做梦了?”将迟问了句,也不看重毓,仍翻着手中的折子。
“嗯。”重毓漫不经心地答着,看着盘子里那几颗冰糖出神。
“梦到什么了?”
“大元宝。”
将迟不禁轻笑出声,侧首看向重毓,道:“穷疯了?”
“我可不比你,如今身负重债,自是穷疯了。”重毓将药碗递给将迟,催促道:“快些喝了吧,还热着。”
再一看,那几颗冰糖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重毓扔进了汤药里。
晚上吃过除夕饭后,玄稚提出来一块去街上逛逛灯市,颜儒胥和他年纪相仿,平日里交往的颇近,自然是双手双脚的赞成。
唐佛如近来似乎也与玄稚走得十分近,听玄稚这番话不免显出些欣喜的样子来。
就连冰糖也一副期待的模样,重毓心想在栈子里呆着也是呆着,不如跟着他们一块出去看看,便也跟着去了。
出凉风栈时,重毓回头望了一眼。
东厢房燃着点孤寂的光,在夜色下,烛火轻晃。
上界两族没有除夕这一说,下界的青葵虽是妖物当道,却一如车石和司禁,似乎把此日看得颇重。
一行人站在大街上一眼望去,长而弯的灯笼河绵延至很远的地方,熠熠生辉的长河里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到街上众人就分开了。
唐佛如扯着玄稚去猜灯笼,冰糖跑去城东看望无儿无女的孙老头,重毓则和颜儒胥在街上四处乱逛。
“两位来看看胡头吧!我这儿有很多样式,保准有你们喜欢的!”
一个卖胡头的大娘见颜儒胥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暗自估摸着他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偷跑出来勾搭姑娘的公子哥儿,手里应该有不少银两,忙朝他们二人招呼起来。
重毓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一堆胡头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摊位上,种类纷繁而色彩奇异。
她一眼瞧中一个猪头胡头,顿觉新奇,拿起它就往颜儒胥脸上盖,颜儒胥嫌弃得很,身子一退,手忙脚乱地挣扎不肯戴。
“我戴我戴。”重毓见他不愿,就把胡头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颜儒胥在小摊上又左挑右挑了会,始终没找到欢喜的,便自顾去了其他摊子。
这时,重毓突然见了角落里压着一个蒙着灰的狐面。
虽然旧了些,做工却极为精细,一勾一划栩栩如生,抹去些灰尘,色泽倒也鲜艳绮丽。
她欺身去将它翻了出来,越看越欢喜。
大娘笑意盈盈地收了重毓的银子,一边道:“没想到姑娘家家的,竟也喜欢猪头胡头。”
这话可说得重毓不禁脸上一臊,忙拿了胡头就跑去寻颜儒胥。
这厮竟偷偷摸摸地跑去金玉轩里买了对发钗。
“哪来的银子?”
颜儒胥紧紧的把盒子搂在了怀里,眼神闪躲着,道:“你,我,我攒的不成?”
见重毓抿着嘴盯着他,他才又说:“这是正儿八经领的俸禄……将大哥今天早上刚把月俸给我带来呢。”
“咱们的债呢?”
颜儒胥咧嘴一笑,“改日再说,来日方长。”
重毓抿着嘴不说话。
这小子一边领着八百两的月俸,一边还不动声色的蹭着重毓每月可怜兮兮的一两银子还债,就为那只重毓都不曾见过的劳什子绝版烤鸭。
“欸,你去哪儿啊?不逛了?”
重毓胡头都忘了摘就怒气冲冲的回了凉风栈。
回来时,东厢房已熄了烛火。
许是歇下了吧。
下雪了。
重毓站在小园里,呆看着远处的荷花池,心情好似稍稍平复了些。
点点晶莹剔透的雪花片被风吹得胡乱飞扬,有的落在了树上的枯枝上,有的融在了幽幽的水池里。
风刮得有些冷,重毓缩了缩身子,准备转身回房时却忽然看见将迟站在屋檐下凝望着她。
将迟撑着一把积着少许碎雪的油纸伞,一身青衣,看着重毓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平和。
一如重毓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模样。
将迟拿着一块银元宝,朝她伸出手来。
骨节分明,白净修长。
“压岁钱?”重毓呆愣着接过来,只觉这块元宝上还有将迟手心的余温。她正说着,突然发现元宝底端方方正正地刻着“唐寒栖”,一时竟哽得说不出话来了。
往事仿若昨日般,历历在目。
一滴热泪倏地从眼眶里滑了下来,重毓突然庆幸自己还戴着那副猪妖胡头,没叫将迟看到这副丢人的样子。
她拿出来那副朱红雕金狐面来,盖在了将迟的脸上。
墨发青衣油纸伞,正配这副狐面,活像个风度翩翩的狐狸小哥儿。
“哪儿弄来的?”
将迟避开重毓灼灼的目光,看向幽绿的池塘,“回云河的时候去了趟肆水。”
“问他要的?”
“嗯。”
“你撒谎,”重毓只觉如鲠在喉,“我最后再问一次,你是谁?”
远处传来烟花爆炸的声响。
“还是不能说?”
“嗯。”
重毓气极反笑,泄愤般地踢了脚地上的积雪,随即猛地一头撞在将迟的肩膀上,直撞得人趔趄了两步。
将迟无奈一笑,把她搂进了怀里。
“头不痛?”
重毓扯下脸上的猪妖胡头,一把将脸埋进将迟的脖子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身深吸了一口,闷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肯说。”
“成亲的时候。”
怀中人身子一僵,随即一口啃在他的脖子上,将迟不禁蹙眉,只听得她咬牙切齿的骂了句“混账东西。”
“是是是,”将迟顿了顿,“殿下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