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西北角上站起一个精壮汉子,一身短打装扮,眉深目长,脸更长。一道刀疤自眉角至下唇,足有尺余。这刀疤汉子也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酒杯,说道:“大名府的金环刀马三爷有事耽搁,兄弟不材,替他分上一杯。”这人说着便要来倒酒。
温大鹏连连摇头说道:“只可惜马三元永远也喝不上了。”温大鹏所说的马三元自然就是大名府的金环刀马三爷。
陆全友接话说道:“温寨主统领千里彭泽,一言九鼎。既然温寨主说他喝不上了,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是喝不上了。”
刀疤汉子一愣,说道:“温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寨主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听不明白么?”说话的是一位道士,身材矮小的道士。
“你是说马三爷已经死了?”刀疤汉子缓缓抽出一把刀,黑背金环,烁烁耀眼,熠熠生光,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马三爷是怎么死的。”
温大鹏道:“如果你刚刚擦干净了地板,有一个人要呕吐在地板上,还一个人要用血洒在地板上,恰好你又可以选择其一,那么你选择哪一个?”
那刀疤汉子一愣,温大鹏这话不着边际,也不知所以然。他对面那位身材矮小的道士又替他说话了:“自然是拿血再擦一遍地板了。血的腥味总是比呕吐的臭味要好一些。”
温大鹏一拍大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刀疤汉子的眼睛似乎已经冒出了火,说道:“这跟马三爷有什么关系?”
温大鹏道:“那自然是有一点关系了,因为那天马三元就在我的船上,恰好我又刚刚擦了地板。要怪只能怪那天彭泽湖上风浪太大,马三元不巧晕船了而已。”温大鹏淡言淡语,像是几个妇道人家在街口择菜闲聊一般。
那道人又说:“马三爷是北方人,自然是坐不惯船。风浪大了更是会晕船,晕船的人多半是要呕吐的。”
陆全友道:“既是坐不惯船,那就不要到水上去,更不要到彭泽湖上去,更不要上别人刚擦了地板的船。”
陆全友温文而语,像是在吟诗作赋。这几个人的对话都像是在吟诗作赋,又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那刀疤汉子听在耳里却感觉无比的血腥。
张宝儿听得明白,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温大鹏仅仅是为了不让金环刀马三元呕吐在他的船上,就杀了他。
刀疤汉子依然很沉得住气,说道:“温寨主习的是横练功夫,从不用刀,却如何用血来擦地板?”
温大鹏道:“不巧的是那天我手里恰好有一把刀,削水果的刀。”
陆全友道:“温寨主也算公道,以刀对刀也算对得起马三元了。”
金环刀悠地飞起,自上而下,直劈温大鹏。刀背上金环荡起,竟无半点铿锵之音。因为这把刀够快,快到刀背上的金环还来不及撞击刀身,金环被刀身牵着,一般整齐。没有碰撞,便没有铿锵之音。
温大鹏双手一摊,说道:“可惜我已经喝过白少庄主的喜酒了。”
金环刀距离温大鹏的面门尚有三尺,便已僵持不动,呛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刀疤汉子脸上的刀疤更大了,更长了。刀疤变大是因为刀疤里面涌出了鲜血和脑浆;刀疤变长是因为刀疤的下端往下延伸了三尺余,沿着脖颈,一直延伸到胸腹股间,竟然不偏不倚。
那身材矮小的道士正用衣袖擦拭手中满是鲜血的剑,一柄细剑竟然能劈出一把刀的力量。
“可惜我还没有喝白少庄主的喜酒。”那道人言毕,从那扭曲畸形的两爿尸体中摸出一只白玉酒杯,去正中桌子上倒了一杯酒,和着杯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上官红城皱了皱眉头,身边立刻有两名侍从上前,各自脱下长袍。一个人用长袍裹住并抱起已经变成一滩的刀疤汉子;另一个人熟练地用长袍擦拭地上的血污。片刻之间,酒肆里又恢复了宣和热闹的气氛,似乎地上那摊印迹没有发生一般。
张宝儿瞧得真切,那身材矮小的道士出剑犀利,快逾闪电。刀疤汉子来不及转身就已经被剖成了两爿。
正中桌上的白玉酒壶和白玉酒杯还在,酒壶之中还有酒,却不再有人去倒酒。白玉壶中的酒是给另一个人留着的,包括那只白玉酒杯。
幸好各桌之上还有酒坛,还有大碗。
彭水寨的温寨主正举盏与陆全友对饮,饮完哈哈大笑,豪气四溢,道:“近日江湖上颇不平静,这驿州地接南北,连通东西,各位都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可不能藏着掖着。”
陆老大接话说道:“常言道,消息灵通莫过渡口码头,温寨主所辖水域几千里,若要说消息灵通,当属你温寨主了。”
“陆老大就会取笑温某。温某是粗人,大字不识,常年浪荡在水上,哪有什么灵通消息。”温大鹏兀自干了一碗酒。
陆全友放下酒杯道:“温寨主抬举陆某了,小弟如何克当?不论涪州的事情如何处置,却都挡不住咱们来喝白公子的喜酒。素闻少林寺乃是天下武学正统,分院之多,弟子之广,让其他门派望之莫及。白公子乃是少林寺俗家门生,此刻竟然不畏强敌,已然要娶向灵瑶,如此深明大义,必定在江湖上传为佳话。”
张宝儿听到他们言语中说到少林寺,便倾耳细听。伍大合也听得他们言语,便小声说道:“据说白玉沙一身玄门功夫炉火纯青,走动江湖鲜逢敌手。我看也未必,江湖中人谁会吃了豹子胆去惹白玉山庄?传闻白玉山庄有十三太保护院,如铜墙铁壁一般。白家更是家大业大,老庄主白俊卿急公好义,慷慨助人,庄中门客无数,有孟尝之美誉。白公子行走江湖,谁不礼让三分?”张宝儿听罢,不觉点头。
温大鹏嗓门大,说道:“武林之中少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听闻少林寺都动用了飞鸽传书呢。我还听说白兰法王傲视边陲,无人能敌,一身横练功夫,所向披靡,可也当真?”
陆全友笑容可掬,说道:“若说白兰法王的横练功夫所向披靡,小弟定然不信,温寨主的横练功夫才是天下无双。你这一双铁掌,纵观千里彭泽,有哪一个不服你温寨主的?”陆全友果真是生意人出身,措辞油光水滑,言语滴水不漏。
若是陆全友奉承温大鹏的武功天下无双,在座的恐有多人会不服,别说他人不服,陆全友本人也不会服气;若说温大鹏的一身横练功夫天下无双,倒不会有人质疑,温大鹏的铁砂掌确有独到之处。若陆全友说天下英雄都服你温大鹏,在座的诸位也不会答应。
陆全友八面驶风,百样玲珑,说道千里彭泽湖上都服你,虽然这话等于白说,温大鹏本就是彭泽湖上的老大,但是温大鹏听在耳里却十分受用,别人听在耳里也无质疑。诸人都是江湖豪杰,武林世家,谁也不会无事生非地去惹这两位,都附声赞呵。
温大鹏大声言语着,一回头瞧见一位道人。那道人端盏前来向温大鹏致敬,言道:“青城派范松林,敬温寨主一杯。温寨主浩然正气,不愧不怍,范某敬之。”
温大鹏本就胸无宿物,磊落轶荡,见有人夸自己,更是高兴,言语着:“岂敢,岂敢。”便举杯抬头,陡地看见范松林的脸,惊了一身冷汗。
适才酒肆角落里面昏暗,温大鹏只瞧见那道人,却没瞧见那道人的脸,此刻那道人到前来,温大鹏立时瞧得清楚。
只见范松林梳一个道髻,平常面相,却是慈祥恺恻。只是他的左额有三道剑痕,一般大小,一般整齐,第三道剑痕划过眼眉上侧,使眉毛盘曲蜿蜒,说不出的诡异。温大鹏心下一悸,这莫非就是武林中传说中的追魂剑范先生?略一忖思便已笃定,若不是范先生,谁还能一剑将人剖成两爿。
传闻追魂剑范先生自幼习剑,天赋异禀,及到三十岁剑术已经出神入化。有一次范先生练剑着魔,使出追魂三剑,快似风驰电掣,力至剑柄,未及剑峰之时,剑已脱手。适时剑身力道未衰,余劲犹存,剑尖竟然飞舞回旋回来,在自己的额头划过三剑。范先生枯坐三日,幡然领悟,自此其剑术更是大增,难逢敌手,江湖人称追魂剑,不敢直呼其名,只叫做范先生。
追魂剑范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温大鹏如何不知?只是适才范先生言语说青城派范松林,他却当真不知。江湖只闻追魂剑范先生,却不闻他的师承真名耳。
温大鹏见范先生举杯,大为一惊,起身说道:“得仰范先生尊容,真乃三生有幸。大鹏何德何能,敢担范先生之敬?大鹏敬先生。”言罢一饮而尽。
范松林本是瞧不上温大鹏这等只会杀人的莽夫,适才听温大鹏说吐蕃的番僧仅是力大无穷,根本不懂什么武功招式估摸着剑法更是一窍不通。这话道出了范松林的心声,他自参悟剑法大有进阶以来,少逢敌手,一旦听闻哪里有使剑的高手,总要想尽办法与其切磋一下,躲也躲不开。正因如此,别人才称其为追魂剑。别人称赞剑法,他脸上也好似有光。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道:“白兰法王在吐蕃被赞为武功天下第二,当有过人之处。”众人闻声瞧去,是适才第一个饮那白玉壶中之酒的人。
老者是沅州虎威镖局的孟镖头孟振山。沅州虎威镖局声势显赫,孟老镖头也是德高望重。虎威镖局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少有失镖,声誉极好,孟老镖头更是多年未曾走动江湖,今日众人见到,多是拱手寒暄。
也有数人不屑白兰法王的名头,接话道:“孟老镖头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白兰法王名头再响也只在西域边陲。那苦寒之地能有多少真材实料者,多半是望风捉影,耳食之言罢了。”
孟振山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干在这里谈论,可有人见到过白兰法王?”孟振山言语缓和,字字平淡,满脸微笑,环视众人竟无人敢答。
须臾有人小声嘀咕:“大伙也只是听闻,倒还真没有见到过其人。”
“可惜……此次若不是受白玉山庄之邀,定要去涪州瞧个究竟。若是咱们都到了涪州,有哪里会生出那许多事情来?可惜了整座将军府。”
“咱们还是等白少庄主回来给咱们讲一下。如此狂人,是否名实相副,即见分晓。”
“孟老镖头走南闯北,见过的阵仗比咱们遇到的桥都多,想必是另有高见。孟老镖头可知白兰法王其人么?”
……
众人言语纷纷。孟振山亦面带微笑,说道:“不错,老夫确实见过其人,也见过这白兰法王的剑法。”此言一出,当下哗然。
“原来那番僧也习练剑法?”
立时有人生疑道:“闻听孟老镖头在家赋闲多年,早已不亲自跑镖,莫非是那白兰法王去过沅州么?”
“还是孟老镖头见多识广,我等仅是道听途说,却不曾见过其人。不如孟老镖头给大家伙讲讲是如何见到白兰法王的?”
“密宗的得意功夫也不是剑法,如是他剑法了得,想必那龙象功就更为了不起了。既然孟老镖头见过他的剑法,就请给大伙讲一下,也好解了大伙心头的闷啊。”
“所言极是,这几日江湖疯传白兰法王的讯息,可惜无人识得他,也无人见过他。中原江湖久过平静,早就没什么新鲜事儿了,孟镖头可不能折了大伙的兴致啊。”
孟振山摇了摇头,说道:“我曾跑过一趟川西地界,一日雪大,遇到过两个孩子,大的约十六七岁,小的才十岁左右,便一同赶路。那时候连年征战,各地匪徒四起,那一趟镖走到了积石山,就出了大问题,被贺兰山的悍匪独眼狼盯上了。
“说实话,虽然那一次押镖的都是好手,可遇到独眼狼都心里没底,独眼狼武功之高,下手辛辣是众所周知的。那个年长的孩子跟他弟弟说,咱们的干粮丢了,多亏了他们帮忙,你就去帮他们一把吧。
“我当时还纳闷,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帮上什么忙,结果那个孩子出去,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将那帮悍匪打头的两个人给杀了,用的什么武功竟然都没瞧明白。独眼狼大怒,可在那个十岁的孩子手下竟然也没走过五招,胸口的衣衫就被刺出了十几个窟窿。
“这时候,年长的孩子说话了,他说你这功夫还差得远,第二招和第三招的时候你都可以杀了他的,可惜你没把握住机会。好在你刺破的是他的衣服,即是这样,就由他去吧。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十岁的孩子就是白兰法王。”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在数招之内制服一个成名的悍匪,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时候,又有人问道:“孟老镖头又怎么知道那人就是白兰法王呢?”
孟振山道:“后来,那个少年跟我讲,他的名字叫做八思巴……”
“啊?就是佛道大会上技压群雄的那个大宝法王八思巴么?”
“听说他十六岁就被忽必烈尊为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