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酒肆门口右旁桌的上官红城放下茶杯,道:“咱们既然饮了白玉山庄的喜酒,就理应在这驿州城等候白少庄主,迎接少庄主回庄完婚。可时下甄二爷迟迟不来,莫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上官红城从进得屋来,终无言语,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
有人接话说:“莫非少林寺的事情很棘手,少庄主竟然脱不开身么?”
又有人道:“咱们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凡事应当未雨绸缪,莫要起了怯意。”
屋内正中桌上的那杯酒是留给甄二爷的。
温大鹏道:“不错,只是我等在此等了这半天,甄二爷怎地还未到?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白玉山庄威震南北,难道还有不怕死的会去打白少庄主的主意么?”
“白老庄主急公好义,广施仁恩,能有什么对头?大伙安心喝酒便是。”
“就是,这驿州城连接南北,通透东西,有什么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这里。白老庄主即是这么安排,想必另有深意,大家何须劳心惦记?”
上官红城见众人只顾喝酒划拳,轻轻“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孟振山单手捻须,也觉得此事不妥,白少庄主虽是少林俗家弟子,但少林寺有难还轮不到他来担当。况且白老庄主叮嘱,只在驿州接应,这倒是在理,若这众多人去了少林寺,反而教人生疑。可是迎接少爷回白玉山庄完婚又怎地需要这么多人?明知不妥,却不知不妥在何处,不由得默默忖思。
众人正在踌躇间,从门外传进来一阵拖沓之声,走进来一位老翁和一个女子。那老翁一手拄拐,一手拿一拍板,腰身佝偻,面皮松堕,双手颤抖,双眼昏花。那少女头垂得很低,低到瞧不见面容,直见其一只手牵着老翁的衣袖,另一只手拎着一把三弦。这女子秀发乌黑锃亮,梳了一根麻花辫子,辫子盘起,贴头插一支灰青色的玉簪儿。身着素白的旧衫,红罗裙子,虽是平常服饰,却也显得婀娜纤腰,绰约多姿。
这老翁进门先打一个躬,礼至左右,身后女子亦敛衽行礼。老翁道:“诸位客官,老拙今年六十八,独带一个孙女将身此地,无有其他手艺,孙女尚会几首小曲,给诸位大爷助兴。若唱得好,随便赏几文钱,切盼勿却。”言语之时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茶馆酒肆之地,常有卖唱之人,为求多挣几个小钱,也不多见怪。陆全友离那老翁和女子最近,瞧了两眼那女子,却见其头垂得低低的,也没瞧见脸盘,不便细观。陆全友就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道:“爷们都忙着呢,你到别处去吧。”
那老翁用颤抖的双手使劲地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见是一锭银子,似是喜出望外,不及去接,回头看看孙女,显得罔知所措,说道:“这可怎么敢当啊?老拙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这锭银子够我们爷孙俩几年的吃穿了,可是……可是……”
陆全友懒得听那老翁啰里啰嗦,道:“给你就拿着,到别处去吧。”
那老翁颤巍巍地回头冲女子道:“青儿,谢大爷赏赐。”
那女子已不再扯着老翁的袖子,正垂手揪着自己红罗裙子的边儿,来回地捻着。听老翁说完,答应了一声“是”。一个字却像银铃一般清脆,像桂花一样甘甜。那女子言语之间便捧出双手,去接那锭银子。
陆全友看到女子那双手,忽如痴了一样。只见那双手芊芊巧巧,若凝脂一般,恁地好看。陆全友呆立当场,手中的银子却忘了丢下。
那女子略一抬头,轻声道了一句:“大爷,您瞧什么呢?”声音娇脆,甜美,呼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在女子略一抬头之间,陆全友已然瞥见女子容貌,十八九岁的模样,已然风情万种。五官之端正,若仙人焉。屋内诸人均已瞧见这女子,无不为之动容。
陆全友全身酥麻,如痴如醉,细细品味那声音,如丽藻春葩,粲於齿牙。犹如有团团棉絮,翻滚着,跌宕着撞进自己的耳朵里,扑进自己的鼻孔里,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又如那女子用尖尖细细的指甲,直插入自己的心脏,将心脏扥出来,打个死结,再塞回去,让人不能呼吸,不能心跳,却还说不出的舒坦受用。
这时那老翁干咳两声,道:“大爷出手不凡,小老儿诚惶诚恐,既然诸位大爷无心听曲,就让小孙女给诸位斟上一杯酒如何?”
陆全友听老翁言语,方自回神,忙将银子放在女子手中。自己的双手兀自不知所置,内心波涛翻滚:“这女子天生尤物,羞花闭月,如此暴殄陋地,当属可惜。若不是众位英雄豪杰在此,定当娶回家里,好生侍奉。”
在座诸人皆是江湖豪客,历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有道是“温柔乡,英雄冢”。在座的一大半均有陆全友的想法。听完老翁所说,均默默不言。
那女子倒不矜持,移动莲步,捧起酒坛,给众人一一倒酒。女子移到哪里,众人的目光便移到哪里。直盯得那女子双腮绯红,娇艳欲滴,不可方物。那女子匆匆倒完酒,便快步移到老翁背后。
温大鹏使劲地咽着口水,道:“这荒僻之地竟能遇到这等美人,实属意外啊。嘿嘿嘿,不知姑娘芳名,一起共饮一杯如何?”彭水湖上水寨众多,远离闹市,寨中多是热血男儿,免不了寨中便养有烟花女子。温大鹏尤好此事,其人又心直口快,不觉便言语出来。
那女子冲着温大鹏嫣然一笑,说道:“温寨主也忒是粗心,爷爷适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小女子名叫青儿,温寨主叫小女子青儿就行了。”言语哝哝,若稚若嗲,却毫不做作。如用一根鹅羽挠扰脚心一般地挠拨着众人的心弦。
温大鹏连声道:“是,是,温某是粗人,唐突小青姑娘了。姑娘请。”温大鹏说着举盏便要与那小青姑娘对饮。
其他诸人也觉得尚无不可之处,反正甄二爷未到,喝上一杯也无妨。忽又觉得陆全友拒绝的也忒鲁莽了,若教这小青姑娘唱上一曲,岂不是更美哉?
那小青姑娘闻言,也不生怯,捏过一只盏儿,浅浅倒了一盏酒,道:“小女子蒙大爷赏赐,谨以此盏酒,谢过大爷,谢过诸位爷。”言语之时冲着陆全友、温大鹏微笑致意,略一欠身,然后环视众人致意,掩袖浅酌。
众人听在耳里,如堕温柔乡中,感叹世间竟有此奇女子,以前所见当如糟糠一般。众人见小青姑娘举杯相敬,落落大方,便纷纷举盏,一饮而尽。
小青姑娘放下酒盏,搀住老翁,说道:“爷爷,咱们走吧。”
温大鹏颇有不舍之意,却不好再言语什么,众人皆是如此想法,但又以侠义自居,不好当着众人之面表露,也无不暗暗遗憾。
卖唱老翁与小青姑娘转身出去,边走边说:“这一锭银子够咱们几年吃穿了,可要好好筹划一番。”两人和声应着,向外走去。
这老翁与女子尚未走到门口,忽听门外马蹄声急,一匹快马由远至近。及到门口,马蹄声戛然而止。马儿急停不稳,摔扑在地上。马上有一位彪形汉子,单臂执缰,另一臂已然断去,自臂弯处白布缠绕,鲜血仍自淋漓。不待马匹倒地,已然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冲进屋内。马口满是白沫,显然是疾行远路,筋疲力竭,倒地后竟无力长嘶,只喷嘘团团,眼见不治。
卖唱的老翁与那小青姑娘“哎哟”一声,慌忙躲避。老翁躲闪不及,跌坐在地上,小青姑娘忙蹲身相扶,显得恐慌不已。
那彪形汉子大步进屋,在屋内环视一周,看到陆全友,单手执刀鞘拄地,竟似哽咽,说道:“陆老大……”言语间悲愤不已,词不成句,双目如火。
陆全友识得这汉子,乃是白玉山庄十三太保之首,名叫薛仁义。这薛仁义虽是白玉山庄的太保护院,但平日里也均以兄弟相称。陆全友双手将薛仁义扶起,但见薛仁义衣衫几处残破,腰间只剩刀鞘,身上血迹斑斑,断臂处尤甚,几多却已然凝固。在座诸人均是慕名白玉山庄而来的豪侠,都识得这薛仁义,无不惊愕。
薛仁义嘴唇干瘪,显然是急于赶路,长途奔袭,滴水未进。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碗酒,薛仁义接过灌进嘴里,却洒了大半,烈酒浇在干涸的嗓头上,直呛得咳嗽不停。未几,薛仁义强抑愤怒,说道:“陆老大,薛某有一事相求。”
陆全友道:“薛兄弟怎如此客气?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
陆全友见薛仁义断臂处包扎得了草,便点了薛仁义臂弯,肩颈处几处穴道,略加止血,又将薛仁义断臂处的白布解开,拿白酒冲洗一下伤口,立刻有人递过金创药。陆全友替薛仁义上完金创药,再用干净白布裹上。裹伤始末,薛仁义竟一声未吭。
陆全友道:“薛兄弟是条汉子,这事由起末还请薛兄弟慢慢道来。”
薛仁义长叹一声,说道:“唉,小人铸成大错,本无颜立於天地间,只是此间事情未了,小人便苟且残喘几日。因涪州向府突然变故,小人奉白老庄主之命,去涪州接向府小姐到白玉山庄。与小人随行有庄内十三位兄弟,心想若是我等兄弟护送,自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可是小人小错了,未到驿州,便被人盯上,少夫人的嫁妆被抢了大半,少夫人竟然也被那强人掳走。”
白玉山庄的十三位兄弟自然就是十三太保。薛仁义此言一出,群豪愤然有色,言语纷乱。
“少夫人被掳走?怎么会这样?”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抢到了白玉山庄的头上?”
“强人现在何处?咱们就这去寻那强人,夺回少夫人。让他知道白玉山庄不是好惹的。”
话可以随便说,事情不可以随便做。众人虽是话语如此,可各自的心里均是忐忑不安,能在十三太保手底下掳走少夫人,必定不是一般的人。
陆全友问道:“薛兄弟这断臂也是被那强人所伤?”
“这倒不是,这手臂是小人自行砍断的。”薛仁义说道。
“啊?这是为何?”
“小人护送少夫人失利,本当以死谢罪。可少夫人未能寻回,小人即便是九死也于事无补,便自断一臂,以示警惕。”薛仁义说的轻描淡写,众人却泛起丝丝凉意。
此刻便有人后悔喝了那杯酒。即便是后悔,也没有人敢退缩。敢找白玉山庄麻烦的人,岂能是泛泛之辈?即便是强人再强,也没有人敢背叛白玉山庄,从来没有人敢。
……
陆全友赶忙伸手压言,说道:“大家稍安,且听薛兄弟言明一切,再做主张。断不可鲁莽行事。”
又有人搬过来一条凳子,重新斟满酒。薛仁义顾不上坐下,说道:“小人自十几年前投身白玉山庄,深得庄主恩惠,无以为报。前日得飞鸽传书,知晓诸位英雄在驿州城聚集,便唐突来此,万望诸位英雄,一定要替小人做主此事。”言毕戚戚,便要行跪礼。
陆全友扶住薛仁义,说道:“薛兄弟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於大家听,而后再做商议。白老庄主高义薄云,我等便是拼出去性命,也会还薛兄弟一个公道。但不知那强人可留有名号?所因何事?”言毕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且听薛仁义慢慢道来。
薛仁义喝了两碗酒,略稳心定神,说道:“说来惭愧,那强贼只有一人,还是一位姑娘。只是那妖女着实厉害,在下……在下……竟然在她手下没有走过三招,尚未瞧清楚她使用的是什么兵器,就已然受伤。其他十二位兄弟在片刻之间,暴尸当场……”薛仁义言语着撩开外衣,只见其肩下“气户穴”和“期门穴”各有一个小洞,鲜血仍汩汩不止。陆全友见状,忙在其“云门穴”、“俞府穴”和“天池穴”、“承满穴”各点了一下,止住流血。便有人递过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又草草包扎一遍。
适时便有人小声嘀咕,道:“这妖女当真有这么厉害么?难道如鬼魅一般?”更有人面带不屑,暗忖:“这十三太保也不过如此。”
陆全友听到“鬼魅”二字,不由得心头一震,勾起无数陈年旧事。但眼下仅听薛仁义片面之言,不敢妄下结论,便不多言语。
陆全友帮薛仁义包扎完毕,说道:“薛兄弟的武功别人尚或不知,陆某可是记忆犹新。二十年之前,陕甘道上强匪崛起,杀人越货,各方帮派聚集高手前往剿之,均爱莫能助。听闻有一柄弯刀,力挫群寇,为之首领。此后这伙强匪竟然劫富济贫,盗亦有道。那柄弯刀就是二十年前人人称道的血月弯刀薛万里。此后薛万里於陕甘道上,鲜逢敌手,甚是赫赫有名。不想薛兄弟竟然隐姓埋名在白玉山庄。陆某感慨薛兄弟昔日威名,今日道破,还望勿怪。”
此言一出,适才面有不屑之人不免略有窘色,暗忖也是,若非无名之辈,岂能居十三太保之首。
薛仁义听罢此言,更是万分感激。薛仁义自隐退以来,藏身白玉山庄,为十三太保之首,甚为低调。名为白玉山庄的护院,实乃是托为隐身之所,与庄主等也都是兄弟想称。平日里白玉山庄门客甚多,均对这十三太保之首的薛仁义礼敬有加,此时若言语在别人手下尚走不过三招,不免引人嗤鼻。经陆全友点出,众人又加礼敬了三分。
薛仁义於面子极为看重,故此冲陆全友一抱拳,说道:“陆老大抬举小人了,日后有所差遣,当赴汤蹈火。”
伍大合与张宝儿在阁楼上听得真切,伍大合不屑一笑,小声说道:“这薛仁义乃是白玉山庄十三太保之首,明明做了人家的下人,却还不以下人自居,伪君子也。”
张宝儿也不觉瞿然,暗暗忖思:这薛仁义明明一口一句自称小人,却不以小人自居。想想也是,若是做了十几年甚么甚么之首,平日里尽是阿谀奉承,又怎么会自甘示弱,不看重名声?又一想,莫非是他说的那位姑娘当真恁地厉害?便继续听薛仁义与楼下诸人讲述。
陆全友拱手说道:“薛兄弟不必客气,即是薛兄弟这么说,咱们大伙须好好合计一番。不知此事白少庄主可曾知晓?”
薛仁义道:“想来还未知晓,向府变故之时,少庄主跟随觉众禅师回少林,我等随后才启程,此刻才赶到到驿州,尚未见到白少庄主。”
陆全友思绪缜密,说道:“我等受白老庄主之托,在此接应少庄主,想来此事蹊跷。薛兄弟言语是一个姑娘所为,一个小姑娘有何胆量竟然抢到了白玉山庄的头上?莫非这其中经过因由,还请薛兄弟细细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