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悠悠转醒时,骤听外面马蹄撴地声急,身形不稳,差点扑落在地上。帘门打开,原来已经到了白玉山庄。先前张宝儿与白玉沙受伤昏迷后,被甄二爷一行人护送回白玉山庄。一路上人多马快,倒也没有出什么意外。时下日已偏西,张宝儿不觉竟昏迷了五六个时辰之久。
张宝儿与张志敬同在一辆马车之上,张志敬见张宝儿转醒,便过来搭了一下脉,但觉张宝儿脉象稳健,热盛邪灼,气盛血涌,乃是内蕴极盛之象。比之前的虚脉迟大而软,隐指豁豁然空,却又完全不同。便颌首点头,说道:“张兄弟小小年纪,造诣不凡,虽有内伤,却无大碍,然恢复如此神速,倒是贫道所始料不及。”
张宝儿下得马车来,但见这白玉山庄,青瓦白墙,掩映山林,鳞次栉比,如一幅浓墨山水。张志敬见此,略一捻须,念到:
赏心谁家院,墨染奈何天。
偶得幽闲境,随忘尘俗远。
白玉山庄的管家白福前来招呼,言语说这白玉山庄分内庄和外庄,内庄正有事务,嘈杂烦扰,于养伤有诸多不便,随将张宝儿、张志敬等安排到外庄休憩。
白玉山庄占地汜博,仅外庄就有三进院落之多。这外庄虽不是雕梁画栋,却也有碧瓦朱甍,阶柳庭花。
张宝儿遥见内庄之中红灯高挂,知晓乃是少庄主婚事将近。自己乃是外人,不便相扰,便随白福在外庄二进院里面住下。未几便有小丫鬟端进来吃食,两荤两素,外加几碗米饭。屋内摆设考究,就连盛饭的碗儿碟儿也是汝窑定制,淡青色釉,莹润温雅,握在手中竟如青玉一般,剔透着斑斓光泽。
李志然见到饭食最是开心,端过一碗米饭先行开吃。张宝儿也觉得腹内空空,待要坐下,忽听叩门声响,管家白福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女子,一袭纯白罗衫,浑若冰雪。那女子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天生丽质,如姑射神人焉。
白福说道:“这位是我们白玉山庄的少夫人,听张大爷,陆大爷言语,张少侠之伤乃是为了救我家少主人所累,少夫人知晓后甚是不安,亲自下厨熬好了参汤,特意来向张少侠致谢。”
张宝儿一怔,这才瞧明白,原来这女子正是向灵瑶。向灵瑶卸去少女装束,再略加梳妆打扮,竟然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张宝儿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向灵瑶端着一个碳笼,里面尚煨着火,打开来取出一捧瓷盅,乃是一盅参汤。向灵瑶放下碳笼,敛衽行了一个万福,说道:“小女子还未过门,当称不得夫人。多谢张公子侠肝义胆,救我未婚夫婿。”说着深深一躬。
那管家白福堆着笑脸,故作愧色,说道:“小人糊涂,该罚,该罚。”
张宝儿忖思不是在驿州城的时候,听薛仁义言语,少夫人被强人掳走了么?此刻怎地又好端端地出现在白玉山庄?这白玉山庄名头甚响,看来手段的确不凡。
张宝儿与响少夫人初次见面,不堪受礼,忙道:“少夫人多礼了,小子不敢。”
那女子嗔怒道:“张兄弟见外了,方才说完不是夫人呢。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何须拘泥於虚文浮礼。我叫向灵瑶,你叫我向姑娘,向姊姊就是了。”
张宝儿便依言叫了一句“向姑娘”,但见向灵瑶莞尔一笑,落落大方,说道:“庄中今日事务繁多,恐怠慢了客人。我就住在对面,如有需要,千万吩咐一声。”言语着一回头,又道:“云儿自幼跟随于我,甚是得力,张公子如有事宜就交给云儿去做,切莫要客气。”
张宝儿这才发现向灵瑶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一身淡蓝色衣衫,淡妆浅黛,正巧笑倩兮。那云儿姑娘双手互握合于胸前,微微屈膝,说道:“张公子万福,婢子云儿见过张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叫一声云儿就行。云儿的耳朵灵着呢,不论公子在屋里面还是在院子里,云儿都能听得到。”这云儿伶牙俐齿,更显得其钟灵毓秀。
向灵瑶又向张志敬,李志然一一致意,然后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张宝儿突然觉得向灵瑶长大了很多,跟第一次在涪州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或许有些人永远也长不大,或许有些人一天就能长大。张宝儿隐隐觉得:向姑娘涪州的家虽然没有了,可若能安顿在白玉山庄也是好的。
张宝儿等用完晚餐,却未曾见到少庄主白玉沙,小厮们言语说少庄主已经醒来,只是体虚脉弱,也请了大夫观瞧,请勿多念。
未几小丫鬟云儿便进来,还拿来一身干净衣服,说道:“张公子旅途劳顿,定是累倦极了,这里有一身少庄主的衣衫,原是我家小姐做给白公子的,这里借花献佛,先给张公子换上。”
张宝儿有些受宠若惊,但觉甚是不妥,说道:“怎好烦劳姑娘,只是小子素衣陋食惯了,如何穿得了这些锦衣华服。”
那云儿“咯咯”一笑,说:“公子这么客气,可叫咱们做下人的如何敢当?非是我家小姐客气,瞧公子这身衣服,若再不换,倒叫外人笑话咱们白玉山庄怠慢贵客了呢。”
张宝儿低头一瞧,这件衣衫从少林寺下山后就未曾换洗,并两次受伤吐血,前襟已是团污不堪,早已结成硬痂。张宝儿苦笑一下,说道:“即使如此,那就多谢姑娘了。”
那云儿说道:“婢子如何敢当这谢字呢,我就先把这谢字攒着,待会儿转交给我家小姐。我猜啊,我家小姐多半也不会要,她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若再让婢子送回来还给公子,你这谢字可就单单累得婢子跑腿儿喽。所以啊,公子可不要再说谢了。公子是贵客,咱下人能伺候公子是咱们的福分,若公子还是谢来谢去的,那就是忒见外了。”云儿能说会道,能言巧辩,出口滔滔不绝,处处透着机灵劲儿,一席话便把张宝儿逗乐了。
张宝儿只得说道:“好吧,拿着衣服就权且留下吧。”
云儿姑娘依旧歪着脑袋,盯着张宝儿,“咯咯”不停,却并不放下衣服,说道:“张公子能体恤咱们下人,是咱们的福分。只是,公子就这么换上衣服了么?”云儿拿两只眼睛勾着张宝儿,嬉笑不止。张宝儿非但不觉得她过分,反而觉得云儿无比的可亲。云儿上前拿手捻了一下张宝儿沾上血污的头发,说道:“公子还是先洗个澡吧,去去风尘。待会婢子伺候公子梳理一下头发。”
张宝儿不觉无措,说道:“云儿姑娘所言极是,若不梳洗一下,倒是糟蹋了这么好的一身衣裳了。”
云儿说道:“谁说不是呢,若是被我家小姐看到,这身衣裳沾满血污,指不定有多心疼呢?这可是小姐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呢。虽说送与了公子,可终究是小姐的一番功夫呢。这虽是燕燕于归,娘家是管不上婆家的事情,但看到衣服蒙受了冤屈,终究还是会心疼的哟。”云儿一口蜀地软语,教人听来很是受用。云儿又道:“左近的房间乃是小姐沐浴之用,就请公子去梳洗一下吧。”
张宝儿不觉略窘,说道:“你家小姐沐浴的房间我怎好去亵渎,打盆水来,我简单洗漱一下即可。”
云儿嬉笑道:“公子可害羞了么?我家小姐又不是住在里面,仅是沐浴之用而已。适才小姐还吩咐要好生照管公子,公子若是不依,倒显得云儿怠慢公子了呢。公子到了这里,就客随主便好了,不费事的。”说完也不管张宝儿依不依,便扯着张宝儿衣衫,去左近房间沐浴。
张宝儿无可奈何,只好作罢,跟随云儿姑娘出来。
云儿出了房门,向左一拐,进了外庄的三进院落。这进院子与适才的院子一般模样,进了一间屋子,却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进门就见两道大屏风,屏风侧有两排长条雕花几案,放置著几套内衫,显然是云儿姑娘准备妥当。屏风后面一个沐浴用的大木桶,里面蒸气慢涌。木桶旁的花几上摆放了毛巾,皂角,各种物件井然有序。
张宝儿想到本来在少林寺,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若要沐浴便去上沐间拎一桶凉水即可,哪里想得到洗个澡竟有如此繁琐,颇有局促不安。更是从未被人伺候过沐浴,不觉脸已赤红,云儿姑娘瞧出端倪,抿嘴嬉笑,说道:“公子慢来洗漱,若有需要,吱唤一声即可。”言毕退出房间,悄然关上房门。
张宝儿久未沐浴,身上已然有酸臭之味,便除却衣服,泡在木桶之内,顿觉无比畅然。张宝儿静下心来,忽听隔壁有人言语之声,起初尚不在意,未几那言语之声却愈发清晰入耳,不由得屏气静听。
先是一男子声音说道:“我自己的伤我自己最是清楚,这伤非是草药能医,又何必多费周折。”听声音略显沙哑,似是白玉沙。
另一个苍老声音说道:“少庄主岂可如此轻生?老庄主对少庄主寄予厚望,往后白玉山庄上下全要仰仗少庄主一人,生死大事岂可儿戏?”这声音张宝儿亦识得,是白玉山庄的管家白福。
又听白玉沙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辈俗人,岂可逆天而行?”
白福道:“唉!少庄主如此听之任之,非我山庄之福啊。少庄主此次去少林寺,不知方丈可有甚么法子么?”
白玉沙道:“这寒毒乃是胎里出,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寻常药物自然是爱莫能助。”
白福言语哽咽,说道:“少主命苦,自降生便是历经磨难。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是逃不过这多舛的命运。”
张宝儿略一思索,便即明白,怪不得白玉沙竟然抵受不住潘无涯轻描淡写的一掌,原来是他久经寒毒之故。
时下人们崇佛,孩子生病便去拜佛祈祷。若是并非什么大病,只是体弱,但经算命的占卜之后,认为这孩子不好养活,或有什么“克父克母”等无稽之谈,便将孩子送到寺庙中寄养,当个“跳墙和尚”,以求为孩子消灾却病,祈祥解厄。
白玉山庄家大业大,富可敌国,若要送子入庙寄养,自然是选最好的寺庙,最好的师父。故拜在达摩院首座的门下也是顺理成章。
张宝儿不期白玉沙竟有如此经历,当真是命运多舛。
又听白福说道:“少庄主这寒毒年深日久,已入肌理,寻常药物自是难能拔除。老奴想起若年之前,有一位神医窦先生曾言语说,这寒毒须是由内至外,由根至表方可拔除。老奴忖思,若是去求方丈传授一门至刚至阳的内功心法,此毒恐能根祛。”
白玉沙道:“话是如此,我师父一身玄门内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却还于我这寒毒毫无办法。那玄门内功,若无三五十年勤修,难能有所建树,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了。”
白福道:“唉,若是智行禅师早回少林寺,公子何须还受这苦?”
白玉沙道:“缘法循道,厚德事成,当是我命蹇时乖。”
又听管家白福说道:“少庄主,有句话老奴揣测已久,不知当不当讲。”
白玉沙道:“福伯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是看着沙儿长大的,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管家白福道:“智行禅师已然圆寂,但其尚有一个徒弟张宝儿,想来那张宝儿定得传智行禅师的秘法。不如去求张少侠。”
“不行,万万不可。”白玉沙说得斩钉截铁。
管家白福说道:“少庄主,这却是为何?天堂有路,生门难求,少庄主这寒毒既有祛除之法,何故要痛心舍却呢?”
白玉沙慢慢说道:“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人生在世岂止是为了苟且偷生。这‘乾坤大法’一夜之间名声大噪,江湖上多有蝇营狗苟之辈心怀觊觎。张师弟年纪尚轻,且无江湖经验,好多人便打上了张师弟的主意。武学一道,进无止境,饶是那潘无涯竟也起了贪婪之心。此时我若开口向张师弟求那祛病秘法,不是为天下人耻笑我白玉山庄觊觎人家的武功心法了么?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岂可赧颜苟活。”
“哈哈哈……”一阵笑声传来,这声音听来颇生疏。那声音又道:“沙儿好男儿气概,不愧我白俊卿的儿子,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好!好!!”
张宝儿一听,原来是白玉沙的父亲,白玉山庄的庄主白俊卿。
又听白玉沙说道:“孩儿见过爹爹,听福伯说爹爹最近闭关颇繁,那“紫阳大法”可有进阶?”
白俊卿道:“唉,我武功再好又能怎么样?传不得半分与你。”听其言语戚戚,不胜伤感。“爹爹这武功,越是往后,越难进展。这三年来,竟毫无进阶。近几日颇有参悟,是以每日闭关,加以勤修,希望这紫阳功能助你驱除寒毒。”
白福道:“是啊,老爷这几日在密室清修,每日仅有半个时辰出关,端的是辛苦。”
白玉沙道:“爹爹为了孩儿如此辛苦,叫孩儿如何回报?只是……孩儿说句不孝之言,孩儿能多活这几十年,已属侥幸,不敢再有更多企盼。昔日在少林寺,师父教导犹在耳边,山有高低,树有高下,命里如此,何须强求?”
白俊卿道:“如果有一天,等你也做了父亲,你就会明白爹爹的心情。如果能解你身上之寒毒,即便是将整个白玉山庄送将出去,也是值得。”
张宝儿听到这里,不由得鼻子一酸,心想:自己小时候不就是体弱多病么?也是从师父传授给他“背书上山”的口诀才慢慢转好的,看来师父传授给的心法当能祛病。
张宝儿又听见白俊卿为了祛除白玉沙的寒毒,煞费苦心,宁愿舍下全部家业。如此父爱如山,舐犊情深,让张宝儿的心里一悸心酸。
张宝儿又想到自己自幼无父无母,虽然师父就好比自己的父母,可师父终究不能替代父母的位置。初感父爱如此,不由得心绪荡漾,仿佛看见寺院里的“跳墙”仪式:
少林寺的僧众们用完斋饭,列队两边。朦胧中仿佛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步上殿来,设供焚香。先给佛祖敬香,又给方丈,觉尘师叔,觉众师叔一一叩拜。师父智行即将原来所挂之“锁”上的三枚小铜币用剪刀折下,又让自己用父亲用新买来的扫帚、簸箕的打扫一下大殿。
张宝儿将供桌前地下的高香包装纸和香灰一一打扫干净。然后,两旁僧人扭起一块红布,自己披上新做的僧袍,站在底下,面朝殿外。这时,师父智行又走过来,说道:
自小多灾害,父母担惊骇。
自许入空门,全恁佛爷带。
前殿不打扫,后殿不礼拜。
脱下僧袍来,赶出山门外。
……
智行禅师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大束筷子一起掷出,落在了自己头顶的红布上,这便寓意为打了一百禅杖。
张宝儿满心欢喜地将身上的僧袍甩掉,大步向前跳过殿前代表庙墙的板凳,跑出了一百步远,耳后传来师兄和师伯们齐声唪诵《消灾免难经》的声音。张宝儿抬眼向寺外望去,,远远瞧见自己的母亲慈祥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