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见师父和郭红衣的话里面全是机锋,刚想要问个明白时,却见一行人拥簇着一位白衣少女走了过来。不用瞧也知道,在向府有这等排场的自然就是向府的千金小姐向灵瑶。
向灵瑶似乎跟郭红衣很熟的样子,拉着郭红衣的手嘘寒问暖,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眼睛却不时地盯在张宝儿的身上。向灵瑶突然道:“这位少侠器宇轩昂,当真是人中龙凤,跟郭姊姊再般配不过了。”
这话不仅让张宝儿面红耳赤,就连郭红衣也极不自然,尴尬地说道:“这位张兄弟乃是智行禅师的关门弟子,与小妹也不过相识片刻,向姊姊可莫要取笑妹妹。”
向灵瑶极是圆滑,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倒是我唐突了。”接着二人又说一些女儿家的话,嬉嬉笑笑,乐不可支。
张宝儿於此地极是生分,跟向灵瑶打过招呼,就坐在一旁饮茶。此刻大厅内尚有不少地方名仕,纷纷围在智行禅师的身边请教一些,健体之法、养生之道。张宝儿本该侍候在师父身侧,可这身衣服让宝儿极不自在,便想着回房间寻一套旧衣衫换上。
张宝儿才一起身,不留意撞到了身侧一个小厮手中的茶盘。那小厮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倾倒的茶杯,却也有不少茶汁洒在了张宝儿的衣衫上面。张宝儿赶忙道:“无妨,无妨。正好我要去换套衣服。”那小厮低头帮张宝儿掸了掸茶渍,默不作声。
宝儿起身离开桌子想要回房间替换衣衫,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身后蓦地传来一个低小的声音:“正好有人要找寻公子。”张宝儿回头,发现竟然是那个被自己撞倒茶盘的小厮。
张宝儿道:“你说有人找我?”
那小厮道:“就在门口,跟公子是旧相识。”
“旧相识?”张宝儿更加诧异,心想:我在这里哪有什么旧相识?就算有人认识自己又如何在向府,而且是在黑夜寻来?忖思之间就已经到了门外,张宝儿问道:“人在哪里?”
小厮道:“就在左边。”
张宝儿向左一瞧,左边是一丛花圃,花圃后面是几间厢房,连灯笼都较昏暗,哪里有什么人?正欲再问,突然觉得肩头一紧,脚下一空,身子不听使唤地向左边的花圃丛中摔去。这种手法跟黄昏时分在向府外面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所施展的手法一模一样。
张宝儿大惊,说道:“你……”话刚出口便被小厮捂住嘴唇,紧接着小厮就像变戏法一样扯掉帽子,在脸上一抹,竟然真的是那个小姑娘。
张宝儿轻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小姑娘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扯着张宝儿沿着花圃慢慢向东南角行去。这院子的东南角正好有一间堆放杂物厢房,小姑娘轻轻推开厢房的门,和张宝儿闪了进去,这才说道:“这地方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么?”
张宝儿道:“丐帮的常长老也在这里,你却还偷偷溜进来,岂不是很危险么?”
小姑娘道:“越是危险的地方,也越是安全,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张宝儿道:“可是……”张宝儿话没说完就被小姑娘打断,说道:“你怎么如此婆婆妈妈的,我都已经进来了,难道还让我再溜出去不成?”小姑娘说着,用手在腋下一扯,将衣衫扯开。露出来里面的亵衣。
张宝儿赶忙将头转到一旁,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姑娘道:“我姓杨,叫小妖。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瞧见过我的父亲,所以我很讨厌我的姓,你叫我小妖或者妖儿都行。你不是要帮我治伤么?我把名字告诉你了,你现在帮我治伤吧。”
从张宝儿瞧见她的第一眼起,张宝儿就觉得他应该为她治伤。没有为什么,就是有一种感觉。可此刻这小姑娘让张宝儿治伤的时候,张宝儿反而觉得不知所措。
张宝儿依旧不敢回头,说道:“外伤无外乎外敷和内服,既然我背囊里面的药已经被姑娘取走了,怎么还要我亲自帮姑娘治伤呢,终究男女有别,我……”
小姑娘道:“我都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怎么还‘姑娘’,‘姑娘’地叫呢?你那药不管用,我涂上之后,起初又麻又痒,再后来便疼痛难忍,跟毒药一样。所以,我才到这里来找你。”
张宝儿道:“那药是我亲手配的,我也最了解那药的药性,莫不是姑娘……小妖姑娘用错了吧?”
杨小妖道:“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叫‘小妖’这么难听的名字?你一定觉得我是在骗你,对么?”
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我相信你。”
杨小妖道:“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木塞蓝瓶需口服,止血包囊颜色浅。’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怎么会有错?若是你的药没有问题,那便是我这伤口有问题了,君子不乘人之危,我相信你是君子。”
张宝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是君子,他觉得君子是一个让天下人都能竖起大拇指的称谓,而他,只不过是一介小药童而已。
张宝儿听了杨小妖这话,只得回过头,只见小妖的脖颈下面全是冷汗,胸口起伏不定,亵衣下面鼓鼓囊囊,教人不敢直视。小妖侧了一下身子,靠近窗子,说道:“我右侧肋下有一处刀伤。”
张宝儿再细瞧的时候,发现小妖的亵衣上面绣着一片绚丽的彩色羽毛,羽毛的旁边血迹斑斑,亵衣已经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隐有脓血渗出。张宝儿一惊道:“这伤口有几日了?怎么会有这许多脓血渗出来?”
小妖道:“才两天而已。”
张宝儿道:“若是才两天,当不致此,多半是伤口里面有毒了。小妖姑娘,我现在要查验一下伤口,你且忍着。”张宝儿说着便去扯那亵衣。
小妖明知道张宝儿替他查验伤口,却还是低呵了一声:“你干什么?”
张宝儿赶忙缩回手,说道:“我……我……”再瞧小妖已经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已然分不出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冷汗。
小妖咬紧了嘴唇,说道:“不妨事,你看吧,你且查看吧。”
张宝儿当然知道小妖的心很痛,或许比肋下的伤口还要痛。毕竟二人都是豆蔻的年纪,而且相识还不到一天,如此坦露身体一定会极不自在。
张宝儿起身,解开衣服的腹围束腰,将外套脱了下来。
小妖却双眼一闭,泪水涌出来,说道:“你又要做什么?”话音刚落,却发现张宝儿的衣服盖在了自己的胸前。
张宝儿道:“姑娘的刀借给我用一下,我割开姑娘里面的衣服,再查看伤口。”
小妖用张宝儿的衣服捂着胸前,虽然她知道,既然要查看伤口,就难免将半爿身子露给张宝儿看,可终究多了张宝儿的这层衣衫,便多了一层心安。小妖想到这里,银牙一咬,兀自将头转向一边。
张宝儿心里面默念着“阿弥陀佛”,仔细查看小妖的伤口,果然发现於寻常的伤口不同,便又凑得近了些小妖的伤口,闻了闻。张宝儿越发离得近些,鬓角的碎发更是摩挲到了小妖的肌肤。
小妖使劲地咬着牙,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她的身子不动,心却无比的痒,一种说不出来的痒,比用鸡毛掸子瘙她的脚心还要痒十倍。这“痒”会动,从伤口的地方一下子窜到了牙根上,是怎么也挠不到的牙根深处。
张宝儿小心地将杨小妖的亵衣割开,取了一块碎布观瞧一阵,才说道:“这不是毒,是一种武林败类惯用的一种歹毒方法。将雄黄酒用硝石化开,再用猪油、松脂熬制成糊状,裹在刀剑上七七四十九天。如此炮制的刀剑就算伤人不致命,却能使伤口无法愈合,迅速化脓。”
小妖道:“既然是武林败类所用的歹毒之法,你又如何会知道?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张宝儿道:“我瞧过一篇《抱朴子内篇》之卷十一《仙药》,上面记载有‘饵服之法’,比我刚才所说的详细了百倍。去年我跟师父去山里面采药,遇到一个猎户,他狩猎所用的弓箭上面也用过这种法子,是用来对付猛兽的。”
小妖道:“刀剑煨有毒药,在江湖上也算常见。”
张宝儿道:“只是没想到常长老大义凛然,他手下的那帮弟子却如此狠毒。”
小妖道:“等我好了,我一定去帮你讨回公道,让他们一个个都尝尝分筋错骨手的滋味。”
张宝儿道:“那个王铁脚只顾着炫耀武功,也许没有那么狠毒。倒是他们用这种刀剑伤害你,也忒狠毒了。”
小妖冷笑一声,说道:“就凭他们也能伤得了我?不过,我倒真希望是他们伤得我,这样我就能将它们一个个都杀了,也就顺便也帮你报了仇。”小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张宝儿听在耳里却觉得很不平淡,不由得问道:“你杀过人?”
小妖道:“当然杀过。”小妖回答完,暮然觉得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她低头瞧了一眼愣住的张宝儿,说道:“你觉得我不该杀人么?”
张宝儿道:“我不知道。”
杨小妖摸出来一条银鱼,说道:“伤我的人便是用的这种暗器,可我到现在却还没有瞧见他的真面目。我本来跟丐帮井水不犯河水,却被他挑起争端,让丐帮的人绊住我,然后在暗处偷下杀手。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张宝儿一怔,说道:“怪不得常长老口口声声叫你妖女,原来是受人挑拨。”
杨小妖道:“所以我不恨那瘦竹竿,也没有杀他手下叫花子。若是我一时忍不住将那瘦竹竿手下的叫花子都杀了,那岂不是正中了这个人的圈套?”
张宝儿道:“那你怎么不跟常长老说清楚呢?”
杨小妖道:“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就算是涂了毒药的刀剑也并不狠毒,最狠毒的是‘人心’。当有人刻意要陷害你的时候,你就算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的。”
张宝儿道:“我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是在大山里面,有人遇到一只狼,这个人本不想杀生,可狼却想吃了这个人果腹。这时候,如果你丢给狼一块肉,狼就会走开。看来,在江湖上这个法子却行不通。”
杨小妖道:“的确,你若不杀他,那么你只有死在他的手里,这就是江湖。”
张宝儿突然发觉小妖弱小的身体连隐藏着一颗无比坚强的心,就像荆棘丛中的一朵蔷薇。张宝儿没有作声,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用麻布敷在你的伤口上面,然后轻轻揭下来,带走上面的腐血,最后才能敷药。”
小妖道:“你只管做就是。”
张宝儿道:“会很疼,你需忍着。”
小妖道:“反正……我的身子也都给你看了,我就当……这身子已经不是我的了。”
这后半句话是张宝儿经常给别人说的,每每遇到忍不住疼痛的病人,他就告诉对方说:“你就当这身子不是你的了。”这是让病人忘却疼痛最有效的法子。
小妖极是聪慧,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这话从小妖的嘴里面说出来,让张宝儿又不自在起来。
张宝儿一边帮小妖清理伤口,一边说道:“我仅仅是帮姑娘治伤而已,不敢心存邪念。”
杨小妖不依不饶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郭红衣漂亮?”
张宝儿摇了摇头。
杨小妖又道:“那我没有向灵瑶漂亮?”
张宝儿还是摇了摇头。
小妖又问道:“那郭红衣和向灵瑶谁比较漂亮?”
张宝儿知道这种问题最难回答,索性闭口不语,专心帮小妖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