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龙冈。
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
邢州是蒙古管辖的地界,称信德府,百姓却还是叫它邢州。
世人尚武,邢州尤甚。因为邢州的一条街上,竟然有八家铁匠铺。街上的铁匠铺是不做农具的,做的都是刀剑。邢州的宿铁刀远近闻名。
那八家铁匠铺中,“蒲记”铁匠铺就有五家,据说都是昔年神刀蒲元的后人,铸造的都是正宗的“宿铁刀”。
小妖道:“宿铁刀乃是灌钢法炼制,晋时才有,那时蒲元早就逝去了百年之久,可人们却还是相信蒲元的刀是最好的刀。”
张宝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走了十条街了,蒲记铁匠铺不下几十家,却不知蒲金刚是哪一家?”
小妖道:“依我看,这些蒲记里面都没有咱们要找的人。因为他们都不是铸刀的,他们都是卖刀的。”
每一个铁匠铺前都燃着一座大火炉,炉边也都架着一只硕大的风箱。每一个铁匠铺的炉火都烧得旺旺的,砧台之上也都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小妖却说他们都不是铸刀的。
张宝儿当然明白,一样的火炉,一样的风箱,铸出来的刀剑自然也是差不许多。蒲记很多,蒲金刚却只有一个。
人总是要吃饭的,邢州的人喜欢吃鸭子,尤其是烤鸭。据说当地人都会做烤鸭,尤其是铁匠。
或许是因为打铁和烤鸭都需要火炉。
天香楼,邢州最大的酒楼。
天香楼的进门处也有一座火炉。这座火炉比铁匠铺的火炉大了数倍,因为这炉子不是熔铁的,是烤鸭子的。据说天香楼的烤鸭很出奇,当然也贵的出奇。
小妖点的自然是天香楼里最贵的雅座和最贵的鸭子。
坐在最贵的雅座里的客人,当然是掌柜的亲自招呼。掌柜的肥头肥脑,留着两撇鼠胡,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贵客是初到邢州吧?咱们天香楼的鸭子是邢州最正宗的,做的最好吃的。我敢保证,两位吃过一次,一定会还来吃第二次。”
掌柜的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有一只烤好了的鸭子。
小二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人是大厨的装扮,很年轻,却很稳。稳到你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去看第二眼。厨子都是这般的人,他片出来的鸭子,自然还会想来吃第二次。
他当然是来片鸭子的,因为他的身上围着一块皮围裙,围裙上面插满了刀,大大小小,很是整齐。这个年轻人跟在小二的身后,一步,一步,很稳。稳到他腰间皮围裙上的刀像是跟他铸到一起似的,丝毫不颤。便如他的眉毛一样稳,如他的眼神一样稳。
掌柜的又道:“这位是楚欢,是来给二位来片鸭子的。楚欢片的鸭子,总是比其他人片的鸭子要香上三分,整个邢州城绝找不出第二位来。”
张宝儿笑笑,开店的总是会说自己家是最好的,若不然,有谁还会再次光临呢。
金黄的鸭子必然搭配栗紫色的碟子,还是金丝铁线文武纹的哥窑瓷。这一点天香楼做到了极致,便是不吃,你也会觉得这十两银子的雅间很值得。
楚欢上前,举刀,开始片鸭子。楚欢很认真,认真到他片出了第一刀,你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他的刀了。他手中的刀比他的人更稳。
楚欢是用一只手片鸭子的,那只鸭子却出奇的老实,躺在托盘里丝毫没有动。仿佛他片的不是鸭子,而是一块豆腐。
小妖当然见过片鸭子的,都是用两只手,一只手按着鸭子,一只手挥刀。能吃到一只手片的鸭子,二十两银子也很值了。
楚欢出刀很慢,又似乎很快。他片了九片,这九片大小一样,样式一样,似乎连表皮的纹理都是一样的。
楚欢片了九刀,鸭子却纹丝不动。也仅仅片下来九片,楚欢就收了刀。用手轻轻一推那托盘,鸭子在托盘里就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将另一面呈献给客人观瞧。
烤好的鸭子就是这么简单地放在托盘里,流着油,十分滑腻。而楚欢一只手从上面片下来九片,竟然没有让鸭子移动一丝一毫。
张宝儿瞧得分明,暗忖自己也没有这份本领。
小妖却瞧得是楚欢的刀,片鸭子用的一把宽背菜刀。
掌柜的一摆手,剩下的鸭子便被小二端走了。掌柜的小眼睛眯起来,说道:“这只鸭子是极品,不多不少正好片出来九片,九乃数极,好兆头也。二位慢用。”
楚欢转身便要离去。
小妖道:“楚欢?”
楚欢立住,转身,并没有说话。一个少言语的厨子必然是一个好厨子。
小妖道:“能否相告,你的刀是何人所铸?”
楚欢道:“龙冈,蒲先生。”楚欢的言语和他的刀一样简练。
张宝儿道:“好像半座邢州城的铁匠铺都姓蒲。”
楚欢没有答话,转身下楼了。
掌柜的又赔笑,说道:“邢州的宿铁刀是远近闻名,出了天香楼,右手边就有一家蒲记的铁匠铺,那里的刀剑还算上品,两位用完饭食,可去观瞧一番。”
小妖道:“龙冈有没有蒲记铁匠铺呢?”
掌柜的摇了摇头,说道:“龙冈就在邢州的西边,很荒僻。那里的铁匠只做农具和厨具,是不做刀剑的。两位去了只怕会失望的。”
小妖却面露微笑,摆了摆手,让掌柜的下去了。
张宝儿道:“这个楚欢绝非等闲之辈,如果他会武功,一定是个高手。”
小妖点了点头,说道:“不管他会不会武功,他都是一个懂刀的人,因为他一直在用刀。刀只有在他的手上,才能叫做刀。”
张宝儿道:“你是说,铁匠铺的刀剑都是用来看的,楚欢的菜刀才是拿来用的?”
小妖道:“不是么?世人尚武,人人挎刀携剑,这些刀剑也只不过是装饰而已,只要做的够漂亮,够美观就不愁没有买家。他们卖的也只不过是华丽的装饰而已。”
的确,刀剑买来是防身的,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用出鞘伤人。就算不伤人,那么用来杀猪杀狗呢?绝对没有。有人可以用它偶尔来吓唬吓唬一条狗,却不会用它真的去杀死什么,因为它跟屠夫手中的尖刀有根本的区别。没有人把它当成工具,因为若是杀猪,屠夫手中的尖刀远比你佩戴的刀剑要好用得多。
所以小妖说铁匠铺的刀剑都是用来看的,她要找的蒲金刚,是绝对不会铸造一把只能看不能用的刀剑的。
楚欢的刀,才是真正的刀,哪怕它是一把菜刀。
楚欢当然是懂刀的人,因为他会用刀,他一天挥刀的次数,可能比有的人一辈子挥刀的次数还要多。他用刀的时候既不会少用一分力气,也不会多用一分力气。
一个能稳到用一只手片鸭子的人,他至少要先练五年的气。所以,他手中的刀,才是真正的刀,真正能用的刀。
龙冈只不过是一个小镇子。
小妖跟张宝儿言语说道:“我也不确定蒲金刚在不在龙冈,我只不过觉得他在这里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毕竟,这里的铁匠铸的刀,是拿来‘用’的,而不是拿来‘看’的。”
小妖说的话,张宝儿很少反驳,因为小妖就是一个老江湖。一个富家的郡主,能有这样的江湖阅历,实在是让人钦佩。
龙冈虽然是一个小镇子,却还很热闹。镇子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就很热闹。三间茅舍矗立在路边,挑了一个“酒”字的幌子。四周再无其他房舍,映着和煦的斜阳,很是让南来北往的人,忍不住过来喝上一杯。
天虽然很凉了,好在太阳很好。小酒馆的外面竟然有些人在喝酒歇脚,旁边拴着几匹马,看起来每个人都风尘仆仆。
酒馆的掌柜长着一个红酒糟鼻子,正在拿着酒提子打酒。一个桌上坐了四位客人,每人三角酒。才端到桌子上,就有一位客人抱怨说道:“我们四个人,都要了三角酒,为什么酒到了桌上却不一样多?”
红酒糟鼻子使劲抬着眼皮,瞧觑了一番,也发现四位客人的酒,还真的不一样多。红酒糟鼻子咧了咧嘴,合上费劲睁开的眼皮,笑着说道:“实在抱歉,本来是每人三角酒,却给这位客人打了四角。这多出来的一角酒就当是奉送的了。”
这四人衣着一样,酒多出来的那个汉子说道:“我要了三角酒,你却给我盛了四角,这不合道理。”
另一个人也说道:“我们四兄弟从来都是吃一样多的饭,喝一样多的酒,现在四只碗不一样多了,也不合道理。”
红酒糟鼻子的总是醉醺醺的,说道:“那我就再给你们三位每人多加一角酒,也算奉送。这样四位还是花三角酒的钱,喝到嘴里的还是一样多的酒。”
那汉子道:“这个主意不错。”
红酒糟鼻子笑笑,那四个劲装汉子也笑。
这时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又喊道:“他们在这里喝酒,我们也在这里喝酒。他们每人奉送一角酒,我们却没有,这也不合道理。”
红酒糟鼻子的并不着急,依旧堆着笑,说道:“都有,都有,今天到这里来喝酒的都免费奉送一角酒。”
然后红酒糟鼻子和酒馆前喝酒的人都大笑。
小妖跟张宝儿说道:“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
张宝儿当然看得出这些人都是一些江湖人士,他们携带的刀剑绝不是装饰用的,道:“因为这些人的刀都是杀人的刀?”
小妖道:“不错,会杀人的人聚集到这里,那么这里一定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张宝儿道:“天下无双的利器,当然不能算是平常的事情。看来知道这块玄铁的人还真不少。奇怪的是,这一路上竟然会没有人来打咱们的注意?”
小妖道:“或许打咱们注意的人已经被料理了呢?”
张宝儿道:“有人帮咱们的忙?”
小妖道:“有的时候,帮咱们的帮也是帮他们的忙。我一直在想,不管玄铁到了谁的手里,都会送到这里来的。因为没有人会把这世上唯一的一件稀世玄铁交给一个二流的铁匠去打造。蒲金刚就是一流铁匠里面的最一流。”
张宝儿道:“有这么想法的人一定很多,也一定会有人不这么想。比如酒僧,他曾说过,这世上至少有三个人能熔得了这玄铁。或许,有的人得了它,可能只为了卖钱,而不是为了铸剑呢。”
小妖道:“你说得对极了。若是真能铸造出稀世利器,便不是你想拥有就能拥有的了,自不量力的人反而死得更快。倒不如在它还是一块玄铁的时候,卖给一个肯出大价钱的人。”
张宝儿道:“这岂不是像一场赌博?一旦赌赢了,便是一本万利,所以还是会有很多人来趟这趟浑水的。”
小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宝儿聊着,眼睛却在酒馆前喝酒的人群里面穿梭。最里边有一个穿黑衣的汉子,单人独坐,一袭黑衣,裙摆上镶缀着暗红的花边。小妖道:“适才我只是那么一想,不想还是真的。”
张宝儿道:“你是说咱们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到了邢州?一路之上,觊觎这玄铁的人,都被他们给杀了?”
小妖道:“扬州死的人最多,因为扬州离苏州最近。扬州城外死了六个,杀人的人也是黑衣镶缀暗红的花边。”
张宝儿道:“扬州的悦来客栈。”
小妖道:“泗州的天外天。”
张宝儿道:“归德府的一品香,卫州城外。除了大名府,咱们一路之上所见的杀戮也忒多了一点。”
小妖笑了笑说道:“大名府的君悦来客栈,三楼桃林苑的客人恐怕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张宝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咱们从苏州到扬州,途径泗州、归德府、卫州,最后是大名府。所见的仇杀数不胜数,而咱们连一个铜钱都没有丢。这么顺畅的路原来都是别人给铺好了的。”
小妖道:“越是这样,‘九足白玉’反而却安全了。”
……
酒馆门前的一个汉子冲着张宝儿和小妖喊道:“看样子两位也是远道而来,何不来喝上一杯酒?今个掌柜的发善心,免费赠送一角酒呢。”
红酒糟鼻子的掌柜似是着急了,说道:“你们莫要得了便宜卖乖,白饶我这么多酒,还不算完么?还要让我再多舍上几角酒么?”
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老蔡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是在帮你揽生意,又不是搅和你的生意。若不舍上几角酒,怎会有生意上门呢?更何况,你看着两位像是没有银子的主么?”
红酒糟鼻子的这才仰起头,使劲眯着眼睛,瞧着张宝儿和小妖,说道:“恕老头儿眼拙,两位客官可要来歇歇脚?”
张宝儿才要说话,小妖却抢先说道:“日头尚高呢,我们着急赶路,多谢老丈一片好意了。”
红酒糟鼻子接连“哦”了两声,慢吞吞地低头转身,喃喃自语,说道:“行远路,马总是要比人累得多,马掌也总是要勤修一些的好。这龙冈镇上,有的是好铁匠,再往西走,有一家蒲记铁匠,大约就是这镇子上最好的铁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