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听来也是怪骇,怪不得这里的物价贵得要命,又问道:“是些什么人将这镇子上的人囚在这里呢?他们如此大费周折,又是为得哪般?”
古老丈哼了一声,说道:“还能是谁,便是那些蒙古鞑子呗。嘿嘿,你说这是为了哪般?难道咱们在这里摆摊卖饭是为了糊口么?”古老丈摇着头,又接着说道:“当然不是为了糊口了,咱们被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那些蒙古的达官贵人作陪来着。今个正是时候,一会儿便有人来这里逛街游玩呢。”
张宝儿恍然大悟,这八百里猎场是蒙古皇族圈起来的猎场,这里面住的自然也就是蒙古皇帝的人。这些人整日介呆在这猎场里面难免会日久烦腻,便想着去闹市游玩一番。那么,这座“闹市”便是为猎场里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备下的了。
一阵风吹来,带着阵阵馨香,却也带着种种无奈。张宝儿瞧了古老丈一眼,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镇子,心底泛出一丝凉意。张宝儿又想起适才老丈说,今天会有人来这里游玩,即是这样,那一定要瞧一瞧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游玩了。
张宝儿喝了那一碗流苏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古老丈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门外面敲锣打鼓的是杂耍队伍,弄剑舞巨兽的,顶杆耍大雀的,五案人兽斗的,七盘鱼龙戏的,还有吞刀,吐火,屠人,截马的。若说是在皇城之内,天子脚下,这热闹劲儿也不过如此。可这一座小小的镇子,拥满了杂耍的队伍,不免显得有些促狭了。
张宝儿当然是无心观看杂耍,古老丈对“外面”的情形事态也是关心得紧,一个劲的问东问西,直问到张宝儿也无从讲起,古老丈依旧还兴致斐然,像是多喝了半斤酒。
杂耍的队伍过去,在镇子中间的宽敞地方摆开了阵势。许多小商小贩们也不顾上了吆喝,还有的索性弃了摊子,掩了店门,特意跑去那里去看。
古老丈的面铺离那街心不远,在店里面就能看到杂耍的玩意儿。张宝儿左瞧右瞧也没有看到古老丈所说的“曹操”,不由得问道:“古老丈,您适才说今天会有人来这里游玩,却还不曾瞧见呢?”
古老丈笑笑说道:“张公子莫要着急,这杂耍的队伍都来了,那么来看杂耍的贵客岂非也就要到了么?”
正说着自右边来了一个队伍,队伍中间有一乘轿子,这轿子倒也不起眼,轿身用蓝绸作幔,四角悬桃红色彩缎,四个抬轿的小厮倒是一样的装扮,一般的模样。那轿子从门前走过,那些小厮却是目不斜视,规矩得很。
轿子停在一个“载杆之艺”的前面,“载杆”,顾名思义就是“爬杆”和“顶杆”,但这里却是表演的最为有难度的“车上杆”和“掌中杆”。顶杆之人五大三粗,画了一个丑妆,杆上连续爬上去十八个人却不倒。顶杆的小丑双手托着杆竟然还能来回走动。张宝儿又瞧那轿子,轿子停在“载杆”的前面,轿子里面的人并不下来,而是微微撩开轿帘,去观瞧外面的热闹儿。
张宝儿来苏门山为了就是探明这苏门山的秘密,怎么又能错过这绝佳的机会呢。正好趁着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移到檐下,远远地向轿子里面望去。只见轿子里面是一个姑娘,梳着“龙蕊髻”,两鬓龙盘凤翥,点缀着闪闪珠光。虽是只瞧见了一个侧影,却也能瞧出轿子里面的是一位未出嫁的姑娘。
张宝儿不由得摇了摇头,人家权贵人家的姑娘小姐来这里消遣,又有什么好瞧得的呢?还是赶紧问明苏门山的方向,去寻小妖姑娘要紧。可是,那轿子中的人却怎么看起来好似小妖?
张宝儿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一红,暗忖道:“我莫不是魔怔了么?我自己着急寻见小妖姑娘,却怎么瞧见谁都好似小妖姑娘呢?这地方古怪得劲,要万事小心为上,可不能出点纰漏岔子。”正想着赶紧退一步回来。便在此时,那轿子旁边有一个侍奉的小丫鬟,捧着一个笼盒,正将一碗香茗侍奉给轿中的女子。那轿中的女子略一侧头,轻轻嘬了一口香茗,便又转过去继续看杂耍。
张宝儿在那轿中女子侧头的一瞬间,已然瞧得清清楚楚,那乘轿子里面的女子正是小妖。张宝儿突如一个晴天霹雳,直击得自己天旋地转,又如胸口被人重重怼了一大铁锤,内息鼓胀彭彭,端地是难捱,若不可劲地憋着,能吐出二斤血来。
她为什么会是杨小妖呢?可是,她又为什么不能是杨小妖呢?
在悦秋别院的时候,就听张宗演说过,杨夫人是杨惟中的夫人,小妖是杨惟中的女儿。那她杨小妖以尊贵的郡主身份,又如何来不得这里呢?
杨惟中乃是窝阔台的义子,必得忽必烈的赏识。如今忽必烈君临天下,又与杨惟中兄弟相称,这在蒙古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如果需要做点什么事情,又何须自己这个穷小子来帮衬呢?
张宝儿越想越是难受,这里面的曲直又哪里弄得明白呢?小妖为什么又要跟自己去取“九足白玉”,然后又一个人来到这苏门山呢?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不管怎么样,至少,此刻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绝不是假的。
正忖思间,旁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念了一首诗,诗曰:“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倾城人看长竿出,一伎初成赵解愁。”
面铺的檐下挤满了看“载杆之艺”的人,这诗说的也是“载杆”。
张宝儿一怔,这声音好熟悉,忙回顾四周却未发现身边有女子身影,可那句诗却是在耳边真真切切的念叨呢。
这时候耳边又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并说道:“想知道你的心上人为什么会在这花轿里面么?到村西口的‘洪香巧坊’,不见不散。”这声音像是一股风,飘飘荡荡地吹来,蓦地又像是飘上了九霄云外。
张宝儿左右瞧觑,并未发现可疑的人。一时间未名何故那声音就似在耳边一般,暗忖,想来这八百里的猎场也不只有自己一个陌生人了。
这时,那个声音又道:“傻小子,别找了。密音入耳的功夫你没有听说过么?此地就近苏门山,还是莫要张狂的好。”
这话倒是不假,苏门山骇人听闻,必非言过其实,万事还是小心为上。既然这神秘的声音识得我,就算是刀山火海,闯上一闯又何妨?
张宝儿笃定主意,径直便向村西口“洪香巧坊”走去。
“洪香巧坊”是一家胭脂铺子。村西口本就冷清,这胭脂铺子也是冷清得紧。这铺子不大,摆设倒也精致。铺子里面挂着“兴隆裕昌”的字幅,这字意本与这铺子极不协调,却写得极为妖娆,好似沾染了胭脂的气息,在婀娜扭动一般。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胭脂气息,柜内坐着一位妇人,正捉着一只簸箕,簸箕里面满是鲜花。那妇人拿手捏了花瓣,小心取下,丢在一个钵里,小心反复地杵槌着。
那妇人抬眼瞧了一眼张宝儿,手中的伙计却没有停下,说道:“公子是来买胭脂的么?”这话问得多余,因为她已经瞧出张宝儿不是来买胭脂的。张宝儿也没有买胭脂的意思,一来兜内空空,二来自己满身污浊,束发凌乱,无论是谁瞧来都不像是一个买东西的主顾。
张宝儿环视一周,瞧见这屋里面只有一位妇人。右边的侧屏立着,屏风后面瞧不过去。心想,既然那个声音指引自己来这“洪香巧坊”,必然有一定的道理,莫非,等我的人就在这屏风后面?
屏风分左右,上有字,左边曰:“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右边曰:“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张宝儿笑了一笑,走近一步,说道:“这两句词却比那句‘兴隆裕昌’更合意。却不知为何将那句‘兴隆裕昌’挂在中堂呢?”
妇人熙然一笑,说道:“原来公子不是来买胭脂的,是来说道的。”
张宝儿道:“不敢,不敢。只是适才有人指点前来,说在这里不见不散。小子鲁莽,教掌柜的见笑了。”
妇人道:“是何人指引你前来?”
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她是谁?”
妇人道:“不知道名字也没有关系,公子可以告诉我她的相貌,这镇子上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姑娘呢?”
张宝儿道:“我也没有瞧见她的样子。”话才说完,忙又问道:“掌柜的却怎么知晓指引我前来的人是一位女子?”
妇人噗嗤乐了,说道:“到我这胭脂铺里来的,还不都是姑娘家么?就算是有公子这样的痴心人,不也都是为了给心上人买胭脂的么?若说指引你前来的不是一位姑娘,呵呵……难道还是一个大老爷们么?你们年轻人的这点花花心思,怎么能瞒得过我呢?怎么说我洪香巧也是过来的人,公子你说是么?”
张宝儿脸上一红,感情这掌柜的还是当自己来买胭脂的,可这掌柜的样子却不像是招待客人,倒像是一个东拉西扯的媒婆。又或是她瞧出来自己没有钱么?
洪香巧道:“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胭脂,尽管开口便是。大江南北的好胭脂,我这里应有尽有。”
张宝儿又是一窘,陡地想起来,去“悦秋别院”的时候,那个小伙计揣给自己二十文大钱,去孝敬门房。这掌柜的是个生意人,若不在她这里舍些钱财,自是不好干在这里等人。可是自己身上所有的岁银两都给了适才吃“炒鳝面”的饭铺了。又一想,这里物件贵得出奇,就算舍下几十两银子,人家也未必瞧在眼里,不如,我去门外去等。
张宝儿想到这里,说道:“掌柜的叨扰了,小子实是来寻人的。不妨碍贵店进财,小子去门外等便是。”
洪香巧坊的掌柜妇人这才立起身来,拍了拍被花瓣浸染得红紫的双手,说道:“钱财又能做什么?万贯家财也买不来一个知心的人呢。公子当真不瞧一瞧那屏风的后面,就要走了么?”掌柜妇人说到“屏风”二字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音,落音凿凿。
张宝儿又何尝听不出来,心想果真没有走错地方,不管是谁将我约见在此,这洪掌柜的必定是知情的人,忙道:“如此多谢洪掌柜。”
这“洪香巧坊”的屏风乃是围屏,共有四扇,檀木的屏框满是漆雕,镶嵌着八宝;绸锦的屏芯刺绣着山水花草,也算是颇为考究。离得近了,那绸锦的山水画上还绣着一行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整座围屏但见玉石镶嵌类层次清晰,玲珑剔透;金漆彩绘类色彩艳丽,灿如锦绣;雕填戗金类线条流畅,富丽堂皇;刻灰润彩类刀锋犀利,气韵浑厚。端地不是凡品,若不是近观,怎么能仅用一个“美”字形容。
这古怪小镇的古怪事情本就是多,“笋泼肉面”的老丈能用一杆纯金的烟袋,这胭脂铺子有这么一件巧夺天工的屏风又算什么怪事?张宝儿一边忖思着一边用手去推那围屏,眼睛却还盯着围屏上面的锦绣图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是谁瞧见这么美的屏风都会忍不住多瞧上两眼的,张宝儿自然也不例外。
张宝儿的手还没有碰到围屏,那四扇围屏却陡然敞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中如毒蛇一般探出一把出鞘的剑,剑尖连点,快速绝伦,直向张宝儿的面门袭来。
张宝儿骇然一惊,若是在平日,自己必定会伤在这恶毒的一剑之下。然此刻却不同,自从的空空道人的点提得悟了“空明”之道,又得李嵬名传授了几招轻功,已然不同往昔。
在这一瞬息之间,张宝儿已然瞧得清楚,这一剑乃是虚招,在这一剑刺出的同时,屏风的下端也同时探出一根竹竿,这根竹竿通体乌黑,探出之时无声无息,却角度刁钻,比那把剑毒上了百倍。
张宝儿疾屈首,躲过那柄快剑,双足连连踏位,那根竹竿竟连张宝儿的衣角都没有沾上。紧接着屏风大开,竟然从屏风的后面跃出来七八个人,各持武器,将张宝儿团团围住。
让张宝儿吃惊的是,这七八个人竟然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为首的一个人胖成一个圆球,胡须一把,双目炯炯有神,手持一根黑竹竿,冲着张宝儿一拱手,说道:“张少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朽是丐帮的掌棒龙头庞三怕,卓殊的地方用卓殊的手段,适才还望张少侠莫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