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口多了一个人,一袭白衣,儒生装扮,正是白玉山庄的少庄主白玉沙。
白玉沙摇着手中的折扇,道:“庞长老落拓不羁、不矜细行,能以大局为重,白某人佩服。这位张少侠乃是我的同门师弟,还望庞长老瞧在小可的薄面,暂不予张少侠为难则个。”
庞长老也瞧出张宝儿的内力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知道白玉沙这么说乃是为自己圆场兜面,却并不领情,说道:“原来是白少庄主。‘不矜细行,终累大德’这话太过抬举老朽了,实在不敢当。张少侠武功卓绝,若是一对一,老朽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少林寺千年威名,实非有虚。”
白玉沙的圆场之词,庞长老竟然不为所动而直言不悔。此言一出,倒让张宝儿另眼相看。世人笃爱自己的名声,唯恐江湖上传言自己不如某人,若是在谁的手里败了一招两式,总要惦记着找回这个面子。可庞长老在丐帮之中的地位卓殊,又当着其手下的几名丐帮弟子,竟然直言不是张宝儿的对手,这份大气凛然,让人肃然增敬。
庞三怕虽然好斗、好酒、好色,却也是一个耿直的汉子。丐帮数百年来威名远扬,这次潜入八百里的猎场,还用了不屑的手段,起因便是这位白少庄主。原来在半个月前,白玉沙找到了丐帮,与丐帮的帮主皇甫文密谋了两日,便起筹划来到这八百里猎场的里面。今日的行动虽然是帮主授意,并再三交代“卓殊地方用卓殊手段”,若不然庞三怕绝然不会对张宝儿这样一个年轻后辈陡使暗袭。
白玉沙见庞长老并不买账,也不於计较,依旧笑着说道:“久闻庞长老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今日一见果然不差,乃是真豪杰。都闻人人皆有怕,曰:为帝,有三怕。一怕人心不古,二怕年华不复,三怕臣子如狐;为官,有三怕。一怕皇帝震怒,二怕江山倾覆,三怕民怨沸煮。为商,有三怕。一怕喧宾夺主,二怕财神放逐,三怕心宽神粗。为侠,有三怕。一怕群魔乱舞,二怕深陷江湖,三怕差兵官府。为医,有三怕。一怕不治之毒,二怕命终难赎,三怕名声尽输。为仆,有三怕。一怕主家妇孺,二怕恶霸刁奴,三怕以身殉主。世人皆有所怕却说自己不怕,而庞长老虽有三怕,却是什么都不怕。白某人岂有不敬之理。”
俗语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庞三怕虽是耿直,不爱受人奉承,但总归“举拳难打笑脸人”,更何况白玉沙乃是庄主请来的贵客,此来苏门山还要仰仗这位白少庄主。庞三怕虽然对这位白少庄主的言行有些看不惯,却也不便撕破了脸皮。便道:“既然白少庄主开口,老朽岂有不遵命之理。我们兄弟技不如人,倒教白少庄主看笑话了。”
白玉沙道:“庞长老说笑了,我这位张师弟技冠群雄、超群绝伦,便是少林寺的达摩院、戒律堂的首座们也都是青眼相加、刮目相看呢。更何况适才庞长老与张师弟胜负未分,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要是真的比划起来,输赢还是两说呢。庞长老虚怀若谷,有黄公好谦之风范,在下折服。”
庞长老见白玉沙掷一块木头就有那么强劲的力道,估量自己也难能有这等手段。又见白玉沙更是从中替自己圆回了面子,便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白玉沙一转身,又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锦盒,递到洪香巧身旁的茶几上,又道:“洪姑娘是越发地年轻了,我看是‘藏在深山无人闻,一出荒野天下知’。这几日承蒙洪姑娘照顾周全,些许薄礼,还望洪姑娘笑纳。”
洪香巧本就是半老徐娘,却对“姑娘”这个称呼不厌其烦。嘴甜的男人最讨女人欢心,这也更古不变的真谛。有人送东西,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洪香巧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有两颗珠子,龙眼大小,颜色灰白,光泽暗淡。张宝儿还有厅内的几位丐帮弟子瞧见也均瞧不出什么名堂,眼见只不过是两颗如同白灰捏成的丸子而已。洪香巧瞧见了却是喜形于色、合不拢嘴,连忙扣上盒子,揣在腰间。说道:“白公子就是大方,姐姐我恨自己早生了十年,若不然,一定不会放过白公子的。”洪香巧的声音都是乐的,瞧白玉沙的眼神又妩媚了几分。别人不认识她却是认识,那两颗珠子乃是夜明珠。只因此刻是白天,瞧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若是到了晚上,那两颗珠子就会莹莹生光,比烛台还要亮上三分。洪香巧在这古怪的镇子上面生活了十几年,自然是瞧见过无数的宝贝。又见白玉沙一出手就是两颗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心底自然是乐开了花。夜明珠不比白玉玛瑙,乃是极其罕见的物件,而且又是一对,端地是珍稀无比。
白玉沙道:“洪姑娘果然是识货的人,也算这两颗珠子有造化,没有埋没了。适才的那件‘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最然是珍贵,但终究是凡品。小可希望洪姑娘跟庞长老的过节就此撇过,可好?”
洪香巧在这里混迹十几年,早就看淡了恩怨,若说是有,那也是钱财上的怨气。庞长老打碎了她的宝贝屏风,确然在她的心里窝了一团火。又见白玉沙拿两颗夜明珠来说和此事,心里虽然不予介意,嘴上却还不依不饶地说道:“若是每个男人都想白公子这么长眼,又岂会生出那么多不快来么?这两颗珠子确实不错,不过珠子是死的,那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却是活的。这单买卖虽然是赔了些,但总归还有些收进,也算是寥慰哀心了。”
白玉沙呵呵一笑,又道:“徽宗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的确是写得一手好字。既然洪姑娘喜欢,可也巧了,我家里还有三五幅徽宗的字画,待出去了这苏门山,一并送给姑娘如何?”
洪香巧轻轻一哼,说道:“若说是白公子家里有金山银山,我倒是信。这徽宗的字画么?能得见一幅已属机缘。这件屏风还是昔年从大金的皇宫里流出来的,世上绝无仅有。白公子这么言语,莫不是在夸口吧?”
“白公子当然没有夸口。”一个朗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张宝儿望去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穿着得体,仪表堂堂。张宝儿不由得暗忖,这人看来武功很高,竟然没有瞧见他是何时进来的,更何况门口还有一名丐帮弟子在那里把守。朗朗白日,难道这个人的轻功堪比鬼魅么?
只见庞长老和众丐帮弟子闻声一起躬身行礼道:“见过帮主。”
皇甫文与众丐帮弟子见过礼,才又说道:“洪掌柜的可知道白少庄主的真实身份么?若是知道了,便对白少庄主适才的言语笃信不疑了。”
洪香巧道:“难道这位白公子还十分有来头么?”
皇甫文道:“那是自然。这位白少庄主原本姓完颜,乃是大金国皇族的后裔。昔年靖康之役,徽宗、钦宗等被掳北上。若说徽宗皇帝的墨宝,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白少庄主家传的多呢?”
宋人少谈靖康之耻,若是迫不得已提及,也是措辞隐晦,更不会像皇甫文这般信口直言。因为皇甫文本是契丹人,其父皇甫高曾在蒙古为丞相,因受权贵不容,才落魄至宋地。又加之皇甫文心直口快,胸无遮拦,才直言於此。
洪香巧却是宋人,见皇甫文这般一说,也道:“怪不得,怪不得白公子出手如此大方。昔年大宋的财物北金权掳走无数,却不想完颜一家也有今日。”皇甫文脸色一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道理人人皆懂,金朝虽然被赶出了关外,但完颜一族并没有消散殆尽。洪香巧满口不屑,这番话听来很是十分扎耳。此时金朝已经被灭了有三十年了,宋朝百姓依旧对金痛恨依旧。可此时已经言明白玉沙是金朝皇族的后裔,完颜家的遗骨,洪香巧却还如此言语,却是叫皇甫文面上无光。可又一想洪香巧是汉人,苏门山又是非常之地,能在蒙古强权的威迫之下忍辱至今,必定是有些骨气,反而对洪香巧多了几分敬重。
白玉沙却是笑脸盈盈,并不发怒,说道:“金权侵宋,确然不对。征战不休,百姓遭苦,也非我辈能左右之。可眼下蒙古鞑子肆虐,比金权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完颜一族已经不复存在,洪姑娘又提他作甚?”
洪香巧见白玉沙并不生气,又道:“能吃得苦中苦,方才为人上人。白公子这等忍辱负重,日后必成大器。”
白玉沙道:“有道是‘父债子偿’,千古来便是这个道理,我先祖横征暴敛已遭因果循环,成王败寇已是事实,是是非非应当任凭后人谈论。洪姑娘之高论,在下铭记在心。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先辈既然没能拢得人心,我辈应当择径行之,做些能为天下百姓认同的事情,才算能对得起祖先,不枉轮回一遭。”
洪香巧道:“白公子的一番抱负很是不同凡响,却不知白公子想要做些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呢?”
白玉沙道:“中原大地,久遭征战屠戮,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眼下忽必烈势大称帝,对江南富地贼心不死。如能阻止这场征战岂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皇甫文双手击掌,叹道:“白少庄主果然是人中龙凤,侠心万丈。若是咱们当真能阻住蒙古大军南下,那可是江南百姓之福,也是中原百姓之福。”
洪香巧道:“如果小女子没有记错,皇甫帮主应该是契丹人吧。想我大宋的天下,人才济济,却教一个金族的完颜姓人和一个契丹族的耶律姓人来挽救,而我宋人竟成了叛徒,真是可笑的紧啊。”洪香巧言语之时瞧了张宝儿一眼,又瞧了皇甫文一眼,显然是疑惑的紧。那眼神分明是告诉皇甫文,一个宋人又怎么能够当起了蒙古鞑子的走狗?
庞长老听到这里脸上也是一会晴一会阴,身为一个汉人,却要仰仗两个外族人来成一番大事。又觉得洪香巧也非一般女子,虽然贪财,却在民族大义面前毫不含糊,也算是巾帼英雄了。
皇甫文哈哈一笑,说道:“洪掌柜的此言差矣,契丹和金朝都已经是烟过云散了。蒙古崛起,虐杀无数,放眼天下也只有宋地尚存。我父本在蒙古为相,却遭权贵陷害。金权被灭也拜蒙古铁骑所致。宋地虽存,也是频频受制于蒙古。眼下咱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又何必计较前嫌呢?”
张宝儿依旧是一头雾水,想来丐帮的帮主,郭姑娘的家人也是大大的英雄,又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认定自己通敌叛国呢。此刻见皇甫帮主还有白玉沙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来,也不由得热血沸腾,为之钦佩。
张宝儿又想着如何将郭姑娘在这八百里猎场失散之事,还有月余前见到其恩师空空道人前辈的事情好好地跟皇甫帮主叙一叙。可眼下当着众丐帮弟子还有洪掌柜和白玉沙,心里虽想也是难以开口。
一想到郭红衣,心里又是一番难受,昨日夜间月黑风高,那黑蛇难缠,黑豹也是凶猛,此刻尚且不知郭姑娘的生死下落,很是让人提心。“不管这许多了,还是赶紧央求皇甫帮主去寻郭姑娘吧,若真要是有个好歹,自己……自己……”想到这里,张宝儿的心里犹如一团乱麻。
皇甫文又道:“依我看,张少侠宅心仁厚,定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我虽是契丹人,却娶了汉人老婆,深受汉人大恩,此番为了大宋子民就算是上刀山也是义不容辞。张少侠本是汉人,又岂能比我缓不济急,畏缩不前么?蒙古铁骑纵横肆虐,杀人无数,众所周知。你们若说张兄弟要帮着蒙古来打咱们大宋,我皇甫文第一个便是不相信。庞长老,我看你们是多心了。”
只见庞长老突然脸色酱紫,急急地说道:“帮主,这……这……”又瞧了一眼白玉沙,眼中充满了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