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树林并不算太大,隐约已经能瞧见远处丛林掩映的红墙碧瓦。此处已经离柳园有些距离,这猎场里面除了柳园,另一处自然就是苏门山。原来苏门山竟然如此的气派。
苏门山其实并不算是一座山,在五岳面前连一座土丘也算不上,只不过地势稍微高一些罢了。但是“苏门山”在江湖上的威名却是十分的巍峨。
再往前行了几丈远,苏门山山门之前的拴马桩都已经清晰可见。张宝儿数了一下,仅那拴马桩就有十六个之多,每一个都是一人多高,上圆下方,乃是汉白玉雕刻而成。中原富贵人家的拴马桩也都有镌刻,无非就是雕刻一些寿星、仙翁之类,再者也有狮、猴、象、牛等动物,可这苏门山的拴马桩清一色的都是人骑狮子。十六座拴马桩共有十六个人和十六个狮子,但这十六座拴马桩竟然各自姿态、无一相同。狮子的前腿探出,镂凿出一个石眼,那个石烟便是拴马用的。
苏门山的山门前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隙里的荒草已至膝腰,石板上面零落着厚厚的落叶,直眼瞧去很是荒芜。可是那十六座拴马桩的石眼处却摩挲得黝黑锃亮,显然是经常拴马之故。地上的落叶可以骗人,拴马桩的石眼却骗不了人。原来这苏门山竟然一度门庭若市。
小妖猛地拉住张宝儿的衣袖,说道:“此路不通了,从这树林里到不了苏门山。”苏门山明明就在眼前,小妖却说这里到不了苏门山。
张宝儿问道:“难道前面不是苏门山么?”
小妖道:“前面当然是苏门山,只不过要是从这里走过去,那就必死无疑。”
小妖这么一说,张宝儿才感觉这树林里面静的出奇,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只鸟,连一只蚂蚱也没有,静的让人窒息。静寂里面隐着杀气。
张宝儿相信小妖的直觉,小妖说从这里到不了苏门山,那就一定过不去的。前面看似水静无波、河清海晏,但暗处一定埋伏着厉害的机关法门。
小妖又道:“那十六尊拴马桩前七后九、左三右四,乃是‘三奇应克、天盘九星’之象。可是……又不甚像。这‘三奇应克’既不属八卦,又不通九宫,着实奇怪的很。”
张宝儿这些日子也常听小妖念到“奇门遁甲”之说,常见的“八卦九宫”也是了然于胸。再瞧这十六尊拴马桩,乍一看是井然有序,仔细分辨却是杂乱无章,难不成是另有深意么?
再瞧小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张宝儿最是不喜欢瞧见小妖皱眉头的样子,便说道:“传闻‘八卦九宫’源于‘河图洛书’,‘洛书’之意便是脉络,如人体奇经八脉一般。天下武功门派千万,但万变不离其宗。这阵法既然不认得,又何须纠结?便当是‘三生万物’的延数是了。”
道法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是说着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始于一,一而不生”。
佛道殊途同归,张宝儿随口说了几句道偈,就是想宽慰一下小妖。
小妖听了张宝儿的话,似有所悟,突然环视了一周,指着几棵参天古树,说道:“多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了。‘河出图,洛出书;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原来那拴马桩是疑惑人的,真正的阵法确实隐在这树林之中。这阵法既非阴遁九局,也不是阳遁九局,乃是一个变局,叫做‘十九烟波阵’。相传是黄帝擒杀蚩尤的时候所布的阵法。幸好咱们没有贸然向前,若不然当后悔迟矣。”
张宝儿道:“阴九加阳九合数十八,这阵法却叫做十九,真是古怪。你说这林中的杀气就是‘十九烟波阵’所致么?”
小妖道:“阵法不会杀人,阵法之中的人才会杀人。阵法中的人依阵法之利便能处处占尽地利,出手也就事半功倍。眼下这座‘十九烟波阵’中并没有人,如是在阵眼位置安放了暗器机关,便是大罗神仙入了其中,也难逃一死。”
张宝儿也不近暗暗观瞧一遍,拴马桩是死的,参天的大树的位置也是死的,可若是在这几个位置上设下埋伏,当真是让人藏无可藏、躲无可躲、退无可退。这才是阵法的巧妙之处。
小妖扯了一下张宝儿的衣衫,说道:“咱们快走,这地方多呆不得。”小妖和张宝儿才一转身,却发现适才他们走过的地方竟然坐着一个人。两人同时一惊,竟然没能察觉这个人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小妖自信这里就算是一张纸掉落在地上,她都能够听得到,难道这个人比一张纸还要轻么?
那个人一身黑衣罩着黑袍,盘膝而坐,低着头,似在沉思。小妖问道:“你是谁?”话已出口,便觉问错了。在这种地方,问或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人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收尸人。”这声音像是从地狱里面传出来的,很冷,冷得让人发抖。这人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丝丝动作,像是一尊泥塑。
小妖问道:“你是何方高人?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悠悠地说道:“我好像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人?是鬼?还是装神弄鬼了。”
“秦重。”张宝儿一脸诧异,面前的这个黑衣人竟然是那个小酒馆的掌柜蝉翼刀秦重,那个葬身火海的秦重。“你不是死了么?被大火烧死了么?”这话本不需问的,一个死人是不会坐在这里的。张宝儿眼瞧着金银二老在阳光下焚成灰烬,所以金银二老是真的死了。张宝儿虽然瞧见秦重的酒馆起火,也瞧见秦重奔入火中,但是并没有瞧见他烧成灰烬,所以,秦重当然还有可能活着。
一个人在这古怪的地方活上二十年,若他不是怕死,那么他早就死了。他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死,而且还很怕死。
小妖问道:“你认得他?”
张宝儿道:“昨晚上我去过他的酒馆,他的酒馆里面有两个人叫做金银二老,就随随便便晒了一下阳光,便被烤成了灰烬。”张宝儿没有多说,小妖也没有多问,苏门山的古怪事情若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秦重悠悠地说道:“我若死了,谁来给你们收尸啊。”
小妖道:“我们也用不着你来收尸,要收,也是我们替你收尸。”
秦重竟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秦重道:“如此便谢过姑娘了。姑娘能瞧出这林子里暗藏杀机,当真是深藏不露。怪不得他们八个人都不是你的对手,我也替他们谢谢姑娘了。”
小妖道:“我要杀你,你却还要谢我么?”
秦重道:“那是当然,你杀我是在帮我的忙,受人恩惠自然是要谢的。我那八个早就该死的兄弟得姑娘垂青,先我一步上了黄泉路,我应当替他们谢谢姑娘。”
小妖听了这话,就像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解秦重所说的八个人是些什么人。再一想都已经被人污蔑称魔教的人了,再被冤枉多杀几个人又有什么?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看阁下才是深藏不露,便是你这份轻功,就是世间少有。”
秦重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人若是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年,仅靠捉些蚂蚱、老鼠果腹,那么他总会跟别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这如何能称得上是轻功呢,只不过是捉老鼠的小计俩而已。”这话说出来平淡,听进去却很惊骇。老鼠机敏异常,想要在黑暗之中徒手抓到老鼠,的确需要异于常人的手段才行。
小妖蓦地笑了,道:“原来你是一只猫,怪不得这么悄无声息。不过我杀了你们八个人,你却还要谢谢我,这也算是一件怪事了。既然你们一心寻死,自行了断就是了,何须借别人之手呢?”
秦重道:“死是固然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但也是一件很可怕、很恐怖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谢谢姑娘。”
死,又怎么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呢?就算快乐,那么又怎么会可怕、会恐怖呢?小妖道:“我能听懂前半句,却听不懂后半句。既然你在黑暗中忍辱偷生了十年,那么死就是解脱,解脱了就很快乐。可是你为什么又惧怕死呢?”
秦重抬起头,陷入沉思状,脸上突然露出惊恐之色,说道:“你可知道那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么?十年啊!现在再想起来,足已把自己吓死。那十年的每一天都像是十年那么漫长。那十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所想的问题都是生和死。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生’很渺茫,但是当你吃了第一只老鼠之后,你就会发觉,想要活下去,其实也很简单。既然已经有了‘生’的希望,‘死’就很难了。因为你一旦真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仅没有老鼠吃,反而会被老鼠在吃掉。我堂堂秦家的好儿男,又怎么能让老鼠吃掉呢?难道我连老鼠都不如呢?所以我要活着,我要看到明天的太阳……哪怕是看就看最后一眼,我死也瞑目了。”
小妖道:“原来你是害怕被老鼠吃掉啊。想想也是,被一群老鼠啃得连渣都不剩下,的确很恐怖。”
秦重满脸地纠结,说道:“一个人可以被杀死,也可以为了别人而自杀,但绝不能默默地死去。当你用刀划开自己皮肉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很可笑。难道我自幼数十年磨此一刀就是用来自戕的么?当然不是。武功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杀自己的。”
小妖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你当然不会死,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谁都不会放弃,人兽皆如此。等你晒足了阳光,你更不会去死。我说要替你收尸,你还谢谢我,其实我知道,你只要有一线希望,还是会先杀了我,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很恐惧死亡。”
秦重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道:“不错,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一定会杀了你。虽然我以前总在想,我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被老鼠啃噬得连一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可是那地方根本就没有人,我一直孤独了好多年也不曾如愿。再后来真的遇到了,却发现他的武功很差,根本不足以杀死我,所以我只好杀了他,毕竟死在一个武功很差的人的手里面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小妖道:“所以,你就等一个高手出现。”
秦重道:“我想不只是我,所有的习武之人都会有这个夙愿的,能死在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的手中,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那个能杀死我的人。”
小妖道:“你在那个酒馆里面等了好多年。可惜,这猎场里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年都没有一个人能送你去死,看来你重见天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秦重笑了:“是啊,等死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呢?好在我今天终于等到了,你能杀了他们八个人,也一定能杀死我。”
小妖道:“可惜我根本就没有瞧见你说的那八个人。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所说的八个人,便是埋伏在这片树林里面的杀手,任何妄想进入苏门山的人,都不会逃过他们的毒手。而你,便是第九个杀手。”
秦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的恐惧,说道:“他们若不是你杀的,难道还会有别人么?竟然连我都瞒了过去,那么这个人的武功一定很高,若是死在他的手里,一定比死在你们的手里要好些。嗯,一定会好一些。”
张宝儿禁不住说道:“原来你是求死来的,是来求我们杀死你的。”
秦重道:“不错,阁下如是有信心,我欢迎之至。”
小妖忙伸手拦住张宝儿,说道:“他虽然是来寻死的,但是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会坐以待毙,而且会出尽全力杀死对手,还是不择手段地出尽全力。”
一个不择手段而活下来的人,他杀人的时候也一定会不择手段。一个一心求死的杀手,他的招数总会匪夷所思。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刀是否会穿过他的身体,他只在乎他的刀能否穿过你的身体。
秦重“嘿嘿”地笑着,笑声散播在无尽的寂静里,徒增几分凄凉。秦重道:“不错,活着总比死要容易得多。如果那八个人不是你们杀死的,那么看来我找错人了。你若不能在三招之内杀死我,我就有一定法子替你们收尸。”
张宝儿向前一步,说道:“靠你手中的那把蝉翼刀,恐怕还不能。”张宝儿见识过秦重的武功,他知道秦重的蝉翼刀还没有那么可怕,秦重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有一颗必死的心。
秦重道:“我的刀固然不可怕,不过你不用着急,你马上就能看到可怕的东西。”秦重说着双臂微微一振,只见他笼着双手的衣袖竟然无风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