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哭。
有人一提到鹿哭,大厅里的人们立刻炸开了锅。那“呦呦”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阵接着一阵,直彻人心扉。就像一把钢刀,在人的后背上划开了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
智行禅师双手捻须,笑道:“‘风鸣冬’,‘鹿哭日’,原来如此。”
甄二爷道:“大师父有何高见?”
智行禅师道:“适才白施主提到‘鹿哭’,这‘鹿哭’二字便先入为主,深入人心。初秋之日,天气转凉,夜风吹过竹林便是这个声音。大伙且仔细听,‘呦呦’声响若是有长有短,有紧有缓那便是鹿鸣。可这声音持久平稳,又有哪一头鹿会有这么长的气息呢?这分明是风声。只因为这声音像极了鹿鸣,所以才有这‘鹿哭日’的由来。”
又有人问道:“那刚才‘哒哒哒’的声响呢?”
智行禅师道:“涪州的盛产有三精之说,‘玄参’、‘竹米’、‘天竺黄’,这‘竹米’么,并非所有的竹子都能结出,竹子开花也就意味着它将要枯竭。所以必定是枯竹才能结出竹米。便是此时此节,枯竹将枯未枯之时,偶遇阵风压林,自然就有了‘哒哒哒’的声音了。”
众人连连点头,暗赞智行禅师见识渊博。张宝儿见师父提到“三精”,心里颇为不安。师父本来是要自己去采办一些“玄参”、“竹米”和“天竺黄”,可没想到药材没有见到,却出了这些岔子。
这时候,又有人问道:“那……那灯笼又是怎么回事?”
甄二爷瞧瞧向伯,向伯再瞧瞧那小厮,小厮的双腿依旧在打颤,分明是连路也走不动了。虽然智行禅师说这“呦呦”声响是风声,可这声音也太过凄凉。
智行禅师双手合十,说道:“白施主适才说,那下金帖之人曾言语等金帖上面的日子到了,他家主人自会登门拜访。依我看,此刻他们已经到了。”
智行禅师话音刚落,甄二爷和绝众禅师等面面相觑,那片竹林在十丈开外,这距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可要说有人躲在哪里而毫无察觉,也绝无可能。因为藏匿在竹林必在竹梢,竹梢随风而动,竹叶相互敲击,就算有风声作掩,也绝不可能浑然无知。
觉尘道:“智行禅师学识渊博,咱们是佩服的。可若要论武功,恐怕就不如在座的诸位了。武功讲究眼疾手快、听风辩位。难不成大家的耳力竟然不如智行禅师么?”
觉尘的话有些不屑,也有些自负,一口一个“智行禅师”,而没有称呼“师叔祖”,分明是心里有气。甄二爷也不好说些什么,终究这是人家少林寺的“家事”,按理说药王院是不能参与江湖上的各种事宜的,而且智行禅师的辈份又极高,此刻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喧宾夺主”了。
张宝儿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忿,他知道师父之所以带他来涪州,都是因为他平日里的念叨,要出来见见世面而已。郭红衣在一旁瞧得清楚,出来抱不平说道:“少林寺被尊为武林泰斗,果然有几分泰斗的模样。既然智行禅师说那竹林里面有人,试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觉尘从出来少林寺,从没有被人这样揶揄过,怒道:“你这小妮子……”此话一出,便道已经犯了嗔戒,旋即打住。
甄二爷知道郭红衣可得罪不得,连忙道:“试一试无妨,大伙都是为了向将军而来,何必伤了和气?”
郭红衣不理觉尘,自顾掏出来一个银球,这银球乃是镂空雕成,精致无比。银球里面有一个滚珠,捏在手里打转,“滴滴铃铃”很是悦耳动听。郭红衣将银球捏在手里,朗声说道:“秋风吹竹林,瑟瑟送爽。对面的客人听了,小女子姓郭名红衣,最喜欢交接江湖朋友。你若是听到我说的话了,就将这颗‘天宝球’还回来,好让咱们知道你在那里。”郭红衣说着,将银球逆风掷出。
郭红衣这一番话说完,就有不少人暗暗窃喜。原来这“天宝球”有不少人都识得,此球乃是用极薄的银片制成,能在投掷出去后借着风力原路返回,是大户人家孩子常玩的玩具。郭红衣调皮,非要用这事物戏耍一下觉尘。
觉尘不认得这件玩物,说道:“也好,若是在十丈之内有人而不曾察觉,贫僧直接回少林寺去便了。”
天宝球“滴铃铃”地飞向那片竹林,在黑暗处打了一个回旋,然后又“滴铃铃”地飞了回来。觉尘一惊,道:“果真有人?”
甄二爷“呵呵”一笑,说道:“我这贤侄女也忒是调皮了,这‘天宝球’就跟洪州姜家兄弟的弯刀一样,能飞出去后原路返回,大师父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郭红衣一跺脚,撅着嘴道:“这大和尚那么凶,尽会欺负女孩子家,甄伯伯竟然还帮着他。哼,我不理你了。”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场尴尬消散于无形之中。
觉尘兀自生气,见状“哼”了一声,想要在说些什么,却被觉众伸手拉住。觉众道:“咱们少林寺本是一家,药王院虽不在宗谱之列,可终归智行禅师是智字的辈份,咱们理应尊称一声师叔祖。郭姑娘这是在帮咱们,绝尘师弟莫再鲁莽了。”
郭红衣掂了一下手中的银球,蓦然一瞥瞧见银球上面有一道绿痕,惊得“哎呀”一声,说道:“不对,这天宝球若是碰到竹枝,必然不能原路返回。可巧,这上面偏偏有一道绿痕,莫非是……那片竹林里面当真有人么?”郭红衣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智行禅师。智行禅师寿眉遮眼,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郭红衣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智行禅师能讲出来“万法归尘,佛道同途”的话来,原来他真的是外公讲过的一个离奇故事中的异人。而且张宝儿能得“十香返生丸”的疏通,分明是内功已经颇有根基,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郭红衣想到这里只觉得好笑,若非外公的那个故事,又有谁能猜到这个看上去丝毫武功都不会的老僧竟然是个绝世高手呢?郭红衣再看看诸人,见这里大都是江湖豪杰,许多人根本不识得天宝球,自然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断定竹林里面有人。所以都面面相觑,愣在那里。
郭红衣再无怀疑,说道:“适才银球“滴铃铃”的声音并没有断,上面却多了一道绿痕。这说明一定有人用竹枝卷了银球,又用巧劲送了回来。”
“哦,竟然是这样么。”
“难道连少林寺的高僧的招子都不好使了么?我看郭小姐还是将那人请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相信啊。”
郭红衣冲着黑暗处说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过来喝一杯。”说完又将手中的天宝球丢了过去。这一次天宝球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回旋蓦地消失了声音,就像突然掉进了棉花堆里。
“啊!真的有人。”那个被向伯指使去查看灯笼,却因双腿发软而没有过去的小厮,此刻惊叫了出来。小厮的话音刚落,那颗天宝球又“滴铃铃”地飞了回来。郭红衣伸手去接,却抓了一个空。那天宝球在靠近郭红衣的时候陡地一沉,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才落到了郭红衣的手中,这份巧劲比郭红衣要高明了很多。
觉尘的一张脸变得铁青,因为他刚刚说完,若是有人在十丈之内而不曾察觉,那可就要丢人丢到家了。觉尘上前一步,大声呵道:“朋友既然来了,不管是敌是友,还请现身一见。”
过了半晌,竹林里面才有一个生硬的声音说道:“咱们非敌非友,还是不见面的好。”
这时,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白玉沙突然道:“就是这个声音,当日来向府下拜帖的人就是这个声音。”
觉尘脾气暴躁,叱呵道:“你当向府是甚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说完抓起两盏孔明灯向那暗黑处掷了去,紧接着他也扑身掠了过去。
绝众禅师一惊,想要呵止却来不及。只听“啪啪”两声轻响,那两盏孔明灯被人稳稳接住,觉尘却后退了三步,再一瞧手中竟然多了两截青竹竿。
孔明灯照亮之处,从竹梢上面徐徐落下来三个人。当中一个是个公子哥儿,约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衣着鲜亮无比,做工极是考究。他身边跟了两个穿红袈裟的喇嘛,那两盏孔明灯就在这两个喇嘛的手中。这两个喇嘛一老一少,身形高大,足足比当中的公子哥儿高出一头。
公子哥儿摇了一下手中的折扇,说道:“都已经说了不见面的好,你们何必又如此执着?”这公子哥一身汉服装扮,也说一嘴流利的汉话。
觉尘道:“阁下既然有胆量来下战书,如何又没有胆量来相见呢?”
公子哥道:“战书?哪里来的战书?”
白玉沙从怀中掏出那张金帖,说道:“便是这张金帖,上面有四句话:‘萧条月曜夜,浩荡风鸣冬;待到鹿哭日,向堕尘埃中。’”
公子哥道:“你这话真是可笑,那上面可有‘战书’二字么?”
甄二爷道:“如此恶言诅咒向将军,难道不是战书还是什么?我且问你,这四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子哥道:“凭什么你问我急要告诉你呢?我偏不说。”
这是一个年轻的喇嘛道:“我们萨迦大法师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能以小明大,以微见著,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四句话是他老人家占卜得来的。我家少爷心善,将这四句话提前给你们送来,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向士璧罢了。”
甄二爷听了“萨迦”二字,心里暗暗忖思:吐蕃尊尚佛教,有噶举、萨迦、格鲁和宁玛之分,因其着装不同,也分为白教、花教、黄教和红教。其中被称作花教的萨迦派最为兴盛。其教派中的法王武功之高令人咋舌,曾听说有一位萨迦派的大宝法王,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武功盖世,被忽必烈尊为上师。如此看来,这喇嘛很是得罪不得,就道:“这么说来,咱们是友非敌了?”
那喇嘛连连摇头,说道:“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跟你们怎么会是朋友?只不过是我家少爷好奇,今天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要看看向士璧是怎么死的而已。”
“呸,我看你们是来寻晦气的吧?向大侠正值壮年,能活百岁,你们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喇嘛的话不中听,立刻就有人反驳。
那喇嘛“哈哈”一笑,说道:“好心当成驴肝肺,难怪你们宋人会自相残杀。你说向士璧能活到百岁,如何他的六十大寿却还见不到人影呢?”
立刻又有人回道:“向大侠战功赫赫,深受朝廷的赏识,已经去接受诰封去了。况且向大侠在江湖上一呼百应,向府里面有这么多的英雄好汉,可不怕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前来捣乱。”
这是那公子哥却笑了,说道:“诰封?你们还当真以为你们宋朝的皇帝会封赏向士璧做大官么?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向士璧这一遭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向灵瑶的眼睛里面都已经有泪珠滚动了,却还强忍着叱呵道:“你……你是在搬弄是非、血口喷人。”
这时候自大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音,听这声音又急又重,紧接着跑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汉子。因为跑得急,身上的铠甲七扭八歪很是狼狈。
向伯眼疾,瞧见那汉子问道:“向安?你怎么没有跟老爷一起回来?老爷呢?”
叫做向安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说道:“小的奉命押解了御酒回来,老爷……老爷却被他们带走了。”
甄二爷道:“被什么人带走了?”
向安道:“是丞相府的人。”
甄二爷道:“丞相府的人不是来传旨的么?即有朝廷的封赏在此,莫非要向将军进京述职么?”
向安连连摇头,说道:“都不是。丞相府的人说: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向将军守城有功,可战功归战功,钱粮却不能马虎。原来贾丞相早就在暗中推行‘打算法’,核查钱粮。最后竟然说老爷‘钱粮不清’,那便是‘挪用金谷’的罪名。若在三个月之内不能肃清军资钱款,便要押解上京。”
向安此言一出,整个听雨堂顿时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