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和少林寺的三僧对瞧一眼,看到角落里面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年长高僧也是惊诧一番。因为天下的寺庙虽多,在江湖上走动的和尚却不多,有门有派的也只有少林寺。甄二爷忖思,能在此间的必定是有些来历的,可少林寺的大师父们他都见过,如何不认识这位?再一瞧这位老僧的旁边竟然坐着郭红衣,心下了然,上前说道:“原来是郭贤侄女也在,如何藏到这角落里面来了,莫非是怕瞧见我这糟老头子不成?恕老朽眼拙,这位大师父瞧着面善,不知道法号如何称呼?”甄二爷一席话既和郭红衣打了招呼,又问了智行禅师的来历,两边都兼顾,一个也不得罪。
郭红衣起身说道:“这位是少林寺药王院的首座智行禅师,智行禅师喜静,我便在这里陪着他。反正有那么多人陪着王老前辈,也不差侄女这一个,您老人家不会怪我吧?”
甄二爷听了智行禅师的名字,吓了一惊,心想:“智”字辈的高僧岂不是要比少林寺的方丈还要高出一个辈分么?
原来,自从少林寺的雪庭老祖统一了少林寺五大宗派,创立了曹洞之宗,视为少林正宗,并撰写了子孙辈决谱,第一句便是“福慧智子觉”,此次从少林寺远道而来的觉众、觉尘、觉度三位高僧乃是“觉”字辈,就连少林寺的方丈也不过是“子”字辈。而且听说“智”字辈的高僧在少林寺仅存几位,也都是耄耋之岁、期颐之年。
甄二爷连忙道:“大师父竟然是‘智’字辈的高僧,失敬失敬。老朽许久没有踏出君山岛,今日出来竟然还得见大师,真乃幸事。少林寺路途遥远,不知为何大师没有跟贵寺的三位高僧一同前来呢?”甄二爷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一句话。
智行禅师道:“王老施主客气了,老衲本来在少林寺药王院供职,十余年前又去往泉州少林寺。药王院本不在宗谱之列,只因老衲的法号乃是师祖万松禅师所赐,故而列入药王院之时并没有将法号剔除。”
听智行禅师这么一说,觉众禅师也想起来药王院的确有这么一号人物。只因为少林寺从前唐开始,门下堂院庞大,且开枝散叶无数,一度兴盛之时曾有几万人之多,门下除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等还有菩提院、戒律院、怔道院、知客院、舍利院、藏经阁等等,亦有管理山下田产的,山上日常开销的,柴米油盐等等,少说也有二三十个院堂。觉众瞧在智行禅师辈分之高,便上前双手合十,说道:“弟子觉众见过师叔祖。”
智行禅师道:“不敢,不敢。老衲此次出来,一是想要回到少林寺述职,二是因为我这徒儿自幼跟随在我身边,不谙世事,这次顺便也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少林寺既然有三位大师在此,我这把老骨头在一旁歇息就好了。”
时下正旁有差、嫡庶有别。就如一个大户人家的妾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都不能管亲娘叫娘,要叫姨,管这户人家的正妻才能叫娘。少林寺也似如此,就算智行禅师比觉众高出两个辈份,可在少林寺中的地位却远远不如绝众禅师。毕竟药王院不在禅宗宗谱之列,不习武,也不上禅课,就跟庶出同一道理。觉众能尊称智行禅师一声师叔祖,便是给足了智行禅师面子;智行禅师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回称觉众为“大师”也照顾了觉众的面子。
觉尘和觉度见大师兄过来见礼,也只得过来,可见智行禅师提到徒儿,一眼瞧见张宝儿。见张宝儿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心想:若是尊称智行禅师为“师叔祖”,那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岂不是要叫“师叔”了?他们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师弟白玉沙就已经很是不快,若再加上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师叔”岂不是更要恼火?觉尘和觉度想到这里,便止住脚步。
觉众能跟智行禅师行礼,却不能跟张宝儿打招呼,若是称呼张宝儿为师叔岂不是要让别人笑掉大牙,索性装作视而不见。张宝儿的心里面也在嘀咕,视而不见是最好的方法,免得都尴尬。
甄二爷瞧见,赶忙来打圆场,说道:“智行禅师既然知道‘月曜夜’和‘鹿哭日’,不妨说给大伙听听,也好让咱们长长见识。”
这话立刻有人响应:“对啊,大师赶紧给大伙讲一讲吧。”
智行禅师道:“川蜀地界跟藏地接壤,自峨眉山向西南两百里有一条金口河,金口河向西有一条白熊沟,那里生产一种叫做‘大黄’的药材。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那里采办药材,偶然间遇到一位萨迦门徒,自称是本雄老人的传人。那人给我讲述了‘萨迦历书’中的‘时轮经’,其中便有‘月曜夜’和‘鹿哭日’。”
不少人听到这里才“哦”了一声,开始的时候听智行禅师说甚么“金口河”、“白熊沟”都以为智行禅师年事已高、记忆有差,不知道说起来什么陈年旧事,鉴于智行禅师年事已高,不敢冒昧打扰。原来绕了半天,说来的竟然是“月曜夜”和“鹿哭日”的来历。
有人说道:“大师父,原来这‘月曜’和‘鹿哭’竟然都是吐蕃的历法,可能推算出是几月几日么?”
“大师父能记起来‘月曜’和‘鹿哭’就已经了不得了,如何还能推算呢?我听说番邦的历法跟中土大相径庭,而且萨迦教是吐蕃的密宗,时轮历法从不外传,外人如何知晓?”
又有一个人说道:“咱们且听大师父慢慢说来,或许还有些眉目呢。”
智行禅师道:“不错,番邦的历法跟中原的历法的确大不相同。不过,也不是不能推敲。”智行禅师一面说着,一边掐着手指,兀自言语道:“‘月曜’乃是七曜之一,日、月、火、水、金、木、土,从‘杜鹃飞抵日’到‘岩羊羔早生日’,转‘饶琼’之数,过‘犬齿日’便是‘鹿哭日’。”
众人见智行禅师说一些尽是听不懂的话语出来,忍不住问道:“大师父可推算出来了?这‘鹿哭’二字这么晦气,难道还当真有鹿会哭么?太邪门了。”
智行禅师起身,来到大厅门口,站在檐廊下面。此刻外面凉风习习,天空繁星点点。智行禅师抬头仔细观瞧星象。后面诸人立刻有人点头道:“自古历法都是依照星象而来,看来那金帖上面的哑谜就要迎刃而解了。”
智行禅师一边观瞧星象,一边掐指念叨着:“此月为‘朔望月’,自‘朔日’至‘望日’,过‘上峨眉月’至‘下弦’,咦……”
甄二爷道:“大师父可有了端倪么?”
智行禅师道:“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可也巧了,看此星象正应了‘月曜之夜’,依我看当在此三日之内。”
大厅里面有离得近的说道:“那正好了,咱们就在这里等他三日,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是,为了向大侠过好六十大寿,为了涪州百姓,咱们义不容辞。”
甄二爷却依旧愁眉不展,因为从他到了涪州,还没有瞧见向士璧。私下里算了一下从丰都到涪州的路程,若只是迎接圣旨,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到了啊。如何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甄二爷也是心里面没有底。
听雨堂的廊檐下至少挂了二十几盏灯笼,全是拿徽州澄心堂纸用猪油浸了糊起来的气死风灯,里面燃的是上好的鲸脂,将整个大院子照得通明。
院子里面越是照得亮,院子外面越显得黑。凉风吹过,摇曳着不远处的竹木,越发显得黑暗处诡异无比。
甄二爷正想要招呼智行禅师回到大厅里面,却暮地瞧见最远处的一盏气死风灯突然熄灭了。甄二爷一怔,赶紧吩咐向伯去查看一番。众人瞧见甄二爷如此紧张,不知是何故,不免有人问道:“甄二爷,一盏灯笼熄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想必是被风吹破了纸。”
甄二爷摇了摇头,说道:“据我所知,向府的灯笼颇有考究、非比寻常,这灯笼上面的纸是澄心堂纸,外面还黏了一层纱,便是用手指戳都不会轻易戳破,又怎么会被风吹破。向大侠不在府中,咱们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不一会儿,一个小厮提着那盏灯笼小跑过来,将灯笼交给向伯。向伯瞧过说道:“原来是里面的鲸脂燃光了,我立刻叫人添上。”
众人见虚惊一场,心里面不免埋怨甄二爷也忒小心了,可又一想,如果甄二爷没有这份小心,又如何有君山岛的巨富之家。
可就在这时候,另一盏灯笼也灭了。这盏灯笼也在院墙的一角,跟刚才的那盏灯笼毗邻。这一下众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因为这盏灯笼熄灭的时候,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哒”的一声。那小厮也愣住了,双腿打颤,盯着向伯,生怕向伯让他前去观瞧。
风立刻就冷了许多。
“哒——哒——哒——”这个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紧接着“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密,就像是一个水泡从很深的水底传了上来。这时候,大厅里面有一个人说道:“这是鹿打嗝的声音。鹿的脖子很长,打一个嗝出来,便是如此‘哒哒哒’地由慢到快的声音。”
另一个人问道:“鹿也会打嗝么?”
这人又说道:“鹿不仅会打嗝,还会在睡觉的时候,将吃到肚子里面没有嚼烂的草再吐到嘴里面重新咀嚼。它从肚子里面往外吐东西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看来这只鹿吃的很饱啊。”
立刻有人问道:“向府也养鹿了么?”大户人家养鹿当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向灵瑶连连摇头,说道:“这院子里面莫说是鹿,就连一条狗或者是一只猫也没有。”
向伯吩咐下人们道:“快去在多添几盏灯过来,莫不是你们懒散,又忘了给灯添油了么?”
那小厮委屈得很,颤抖着双腿,说什么也不敢向前移动半步,几欲哭了出来说道:“每盏灯都是新添了油的,老爷大寿的时候,小的们可不敢马虎。”
向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甄二爷止住。甄二爷轻声说道:“大伙仔细听。”
待那小厮安稳下来,果不其然,从黑暗处有轻轻的声音传来。“呦呦……”开始这声音很低,但是随着一股风吹来,就将这声音吹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面。
有人道:“这不是鹿鸣的声音么?只不过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凄凉。”
蓦地又有人惊恐道:“啊……‘鹿哭日’!那金帖上面不是写着‘鹿哭日’么?这不是鹿鸣,是鹿哭,是鹿哭的声音!”
鹿哭?难道鹿真的会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