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国庆节,女儿的病是好得差不多了,可身体上的伤口始终没愈合。找彭永春老中医给配了生肌散,须用香油调和外敷。
听说后屯五家子种芝麻,家家户户榨香油,我骑着自行车去那里。心里惦记着不知方卓考哪去了,就顺便来到了他家。
“哎呀,老同学你咋来了!”见我推门进来,方卓满脸意外,放下手中的书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我来屯里找点香油给孩子配药。你上学了吧?到底考哪里去了。”瞅他穿着雪白的半袖衫,皮鞋擦得铮亮,一副十足的城里人派头儿。
“我在嫩江读农业大学,国庆节放假回来看看。”
“我就知道你一准得考上。”
“这是我的对象杨晓燕,在省城警察学校念书。”方卓转过身去指着炕沿上坐的姑娘说。马上又回头指着我介绍道:“这是我高中同学鲁强。”
细一打量,这姑娘中等身材长发披肩,真是天生丽质,白晰的瓜子脸上眉清目秀的。我上前礼貌地握了下她的手:“您好杨晓燕!我祝贺你俩。”
“您好,您好!”杨晓燕撂下水杯很客气地站起身回应我说。
细瞅他俩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不由好奇地问:“你俩真是太般配了,怎么认识的呀?”
“晓燕是屯里集体户的知青,我当团书记那时搞文艺宣传队。我编节目她演出,总在一起混,早就非常熟悉了,不过那时还没有谈婚论嫁,我俩是在省里上学后才订婚的。”
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真羡慕同学这美满的姻缘,人家方卓就是比咱有正事,到底坚持到高考这一天了,但觉得他考农大有点屈才。
“老同学你高考多少分,怎么去农大了呢?”
“我高考打了268分,志愿报低了,其实后来才知道考清华北大才240分。可我生怕走不出去,当时连嫩江大学和东北师大都没敢报,因为考农大当政治队长的能给加分。”
“那可太可惜了啊!”我惋惜道。
聊了一阵子,方卓就陪着我去屯中寻几户人家找了半瓶香油。回来路上,想想人家方卓的体面和风光,而我今生再与大学无缘了。低头瞅瞅自己这寒酸破落的样子,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沉默不语。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转过年阳春三月,小草已开始萌芽。它们一拱土就浑身暴发着强大的生命活力,贪娈地吸吮着甜美清新的甘露,尽情享受着温暖明媚阳光的爱抚,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村边的田间地头抹上了一簇簇的新绿。此时你若是来到村外的大草原上,它们已绿油油的从你脚下铺开,直至天边一望无际了。
房前屋后的杏树桃树,昨天还满是密密麻麻的花蕾芽包,一夜春风吹过,今早上已是枝头花朵竞相开放了,这家那家的院子里全是粉红粉红一片的。
小蜜蜂在花间忙碌着,吸引着孩子们一张张顽皮的笑脸。街边的柳树被春风剪出了条条细叶,垂着枝头,微风吹来,不停地摆动着它那绿色的丝绦。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大好消息,犹如这温暖的春风一样,吹绿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也给我们这小村庄带来了喜悦。
队里上工的人们手拿邮递员刚送到的报纸,欣喜地相互传阅,共同议论着国家将要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报纸上说南方已开始分田到户试点了。”
一听说土地马上就会分到个人手里,全社房子人脸上都绽满了笑容。大家似乎都感觉到好日子已离着不远了,发家致富这回可真有了盼头。
“地分了好!省得咱们再养活那么多闲吃饭的。”
“咱们要是每户手里有几垧地,那啥值钱就种啥!不是都发大财了吗?”
孙长志抿嘴一笑:“你们这就是老土了不?官话说那叫‘市场调节’,以价格为导向。”
“哈哈——,二姐夫你别穷拽了。”
正瞅着大伙耍戏孙长志呢,李长贵副队长突然手拎羊鞭过来找我:“队里的羊倌家里有事请假,鲁强你今天替他放羊去吧?”
“行!我这就去圈里松羊。”伸手接过羊鞭,我痛快地答应道。
毕业以来,头一次干上这轻松的活儿,我欣喜地扬起鞭子赶着羊群来到了村后山上的小杨树林里。
羊贪婪地啃着林间刚长出来的嫩草,向前移动得很慢很慢的,我跟在羊群后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条顺着小北山东西走向的林带,八九行树的宽度,一人多高的小白杨,齐刷刷的,一行行枝头上已顶着茂密的翠绿了,全部笼罩在这薄薄的晨雾之中。
我正高兴地哼着小曲,忽然几只喜鹊从头顶掠过,它们展开翅膀悠闲地翱翔着,黑翼白腹,羽毛象刚在水中清洗过一样,特别干净明亮。我目送着它们落在了前面不远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静静地林地里,这喜鹊叫声特别清脆悦耳。瞅着这美好的景色,自己心情也跟着特别愉悦。
我抬起腿注视着脚上的新球鞋,今天觉得它咋这么顺眼可心,穿着特别舒服。再迈开双脚,踩在这棉花一样松软的机耕林土壤上,就感觉浑身轻漂漂的,犹如一脚踏进了东海的蓬莱仙境,随即眼前似乎幻觉出海市蜃楼般的美好来。
自己突然在想,转眼几年全国形势变化这么大,我当下还年轻,期盼所学的知识能为国家所用。也许我人生的梦还会有续写的机会,在这祖国美好的春天里自己还有希望……
想着,想着,那美好的梦似乎真的变成了现实。仿佛我穿上了崭新的衣装,跨上了瓦亮的自行车,怀着愉快的心情,走出了这小村庄,去到说不清的什么地方参加工作上班了。
此时亲人的欢喜,乡亲们羡慕的微笑,就活生生地浮现在了眼前。这一切就象真事似的,那种美好的骄傲和强烈的自豪,不由得让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难道这是好兆头吗?以前就是在梦中,也就是些学校里的那些事,这种感觉从来未曾有过的。这出人头地的虚荣,尽管虚无飘渺,明知不会是真事,但还是觉得身心愉悦,浑身都得到了极大地放松和满足。
“大哥,你刚才听到村里大喇叭的通知了吗?”几天后,早上刚要上工去,宝山表弟气喘吁吁地找上门来。
“啥通知,是不是又出义务工栽树修路的事?”
“公社通知,过些日子全县教师队伍整顿,社会青年可报考民办老师。”
“那结婚的也可以了?”
“当然可以了。想参加考试的现在就得到村里学校报名,我爹说你要是参加,准能考上的。”
“这么说咱们成分不好的也让参加了?”这突如其来的事让我吃了一惊。一想到出身,还是觉得希望不大。
“大喇叭里说了,不唯成份论,出身好坏都可以报名,按考试成绩择优录取。所以我爹让来找你,说让咱俩一起报考去。”
“要真有这事,那可是喜从天降了。”
我心里寻思着,就是迷惑不解。几年来一次次的受挫,似乎无法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好运。为弄清情况,我和表弟一起急忙奔去学校。
一踏进村小学办公室门,就遇见了屯里一大帮来报名的小青年。范洪山,田玉良,韩翠花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正在议论着报考的事。
“鲁强你可来了,我正要打发人找你去呢。”见我推门进来,校长吴春成手里掐着表格站起身打招呼道。
“吴校长,考老师的事我刚刚听说,过来跟您打听打听。”
吴春成前几年军官转业回来当了老师。他是小学张雅芳老师的丈夫,大姨夫吴宝林的亲侄子。他三十多岁,中等偏矮的个头,黑脸膛,一双小眼睛特别有精神。
虽同屯住着,又有偏亲,可因出身的关系,这些年我总是躲着他,这是头一次正面接触。看着他脸上和蔼的微笑,就知道一定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给我的印象应该说无论他那结实的体魄,还有刚毅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军人的正义与直爽。
“鲁强,这次可是个好机会。”
“吴校长,这考试到底是咋回事,象我们成份不好的也能平等录取吗?”我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火叼在嘴上,抬头瞅着我的脸说:“这次录用民办教师是破格选拔人才,不论成份好坏,按考试成绩择优录取。你们几个成份不好的,不要有啥顾虑。”
“那可太好了!”我心里悬着的沉重石头终于落下来,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吴校长清了一下嗓子,用平和的语气对大家说道:“过去只讲根红苗壮,不论文化程度,随意安插民办老师。结果造成老师中滥竽充数的多,已无法承担起教书育人的任务。这次考试是县里统一组织的,目的是把文化素质差的民办教师淘汰出去,让优秀的社会青年充实进来,提高教学水平。”
“校长,这次考试出题有没有个具体的范围?”心里兴奋激动着,脸上有种按奈不住的喜悦。我忽然觉得备考复习得有个抓手。
吴校长回答说:“总共三张卷儿,考的是中小学的数学语文课程,外加时事政治内容。”
“校长那政治我应该复习点啥呢?”觉得政治不象语文数学,死记硬背就能得分,自己一点抓手都没有。
“政治的出题范围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文献资料汇编》,全村的党员手里都有,复习时你们可以找他们借阅。”
听校长一说,我心里有了底。赶紧与大伙一道高兴地填写了报名登记表。
临走前,吴校长把我叫到跟前,拉开抽屉,把他的《三中全会文件汇编》递给我。亲切地说:“鲁强,拿去好好复习吧?村里这些报名的也就你最有希望了,将来考上了到咱学校里来教书。”
“春成哥,谢谢您的关怀!我一定会努力的。”此时,仿佛自己真来学校里跟校长和张雅芳这俩口子共事了似的,心里有种美美的预感。
你说二十多岁了,头一次听到这么温暖的话语,也是头一次在社会上有人站出来平等地拿我当个人对待,他的这几句话太让我感动,猛然被一股热力涌进了心房,顷刻之间又变成激动的泪水让我眼睛几乎湿润了。
“我想当老师,今天在学校报名了。”到家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告诉了翠花这件事。
“自己想美事呗,说说屯里你们都谁报名了?”翠花把怀中的女儿放下来,瞅着我调皮地微笑着。
但听我说出一起报考的那几个人后,她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瞅着我无奈地说:“凭实力,这些人里你肯定能考上,可就怕咱成分不好,最后你再让人给挤下来。”
“你不用担心这事,吴校长说了,这次只看成绩,不论成分。”
“说的好听。当下虽说不论成分了,可咱在队里还不是和原来一样,天天低三下四的,你不是也照样干那些当三孙子的活儿吗?”
“可也对。现实真是这样啊!”我不由的又为自己担心起来。
可又一想,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啊!不抓住它此生再就没有机会了,怎么也得硬着头皮闯它一把。
离考期五月份还有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究竟复习点啥?晚上躺在炕上让我睡不着了。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能打乱仗,必须有个合理的安排。虽说上中学正赶上教育动荡年代,荒废了学业,好在当时自己还比别人用功些,多学了一点,这是我的优势。
所以说语文数学课程稍微看看书就行了,别人就是想现学,这点时间恐怕他们也撵不上我。自己复习的重点要放在政治上,下苦功夫把那本书背下来,考试的题目肯定都在里面呢。
虽说人人都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他们几个吃不了这个苦。把那厚厚的上百页文件都倒背如流,不拿出超人的毅力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是无法做到的。
打定这主意后,为了让翠花和女儿跟我过上好日子,我豁出去了。暗自下狠心,这次注定要破釜沉舟拼命一搏了,就是身上掉下几十斤肉来,也要把这本书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