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北站占地面积极大、辐射很广,远看着像一栋巨型的科技楼伏在四周的丘陵中间,又像是一个钢铁大怪物潜在深圳北部,难怪被媒体称为中国的南大门。除了梅龙路的绿道,周边可散步或运动的好去处,大都得益于北站的修建,否则艾瑞克的眼前将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楼群。
回想自己青年初至,刚从农村出来,糊涂不更事,哪里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只晓得读书是工作前的一段等待和准备。等清醒了明白过来时,艾瑞克已经在深圳待了好多年了,而等他再在业余时间完成专升本已经26岁了,这年纪诸葛亮都出山了。命运弄人,艾瑞克叹了口气,没有不折不扣倾其所有地参加高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高二的时候,上半学期艾瑞克还在北陵镇上高二,下半学期就转学到了乔家乡上中专,因为成绩优秀,不用参加任何考试就直接进了乔家乡的职业中专,那还是爷爷托二姑奶的儿子找人进的那所学校。在中专里艾瑞克不用交学费,那条件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是莫大的照顾。要知道,北陵镇二高是附近最好的高中,但是学费很贵,一年下来要好几千元,对于艾瑞克来说,那是一笔巨款。只记得当时高一毕业的暑假,别人都在补课,艾瑞克却出来赚学费。
那时二姑奶的小儿子权成叔在洛阳做包工头,爷爷就让权成叔带着艾瑞克利用暑假去工地上打工。新禧年刚过的几年,那时候在工地上干一天工资是20块钱,对十来岁的艾瑞克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他反复盘算着,打工一天够五天的生活费,打工五天够一个月的生活费,打工一个月够一学期的生活费,当时一合计,他兴奋地不得了。
年轻好胜,一身蛮力,那时候从来没有觉得工地上的活很重,感觉跟在家里干农活一样,搬砖、铲沙子、推石子,他比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干得还卖力。尽管私底下权成叔多次提醒他人前做做样子就行了,不用那么卖力伤了身体。但艾瑞克那时候一身傻劲,只想好好表现多挣钱,最好一下子挣够一年上学所需的所有生活费。可惜,有一天,艾瑞克一个人推着一铁车的砖头上坡时,因为冲劲太大速度太快,结果砖头掉下来一块,恰巧砸到他抓着推车把手的左手上,只记得当时满手是血……那年纪身体好、胆儿也肥,一看没有骨折不是大伤,完全不上心,只心疼少了好几天的工资。现在左手十指内侧那块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伤疤,就是十五六岁的暑假留下的。
上了中专,勉强松了一口气。那时候上中专比高中要省钱,艾瑞克在北陵镇二高的成绩很好,进了中专直接省去学费,最关键的是对口高招,那所中专是郑州市的一个职业大专对口的中专,表叔想着一劳永逸,进了这所中专不用冒多大风险就能考上对应的大专。到时候跟大学生一样,还比本科生少一年学费,最最重要的是,那个职业大专学费低,当时全想着这种大专既省钱、时间又短且对口高考,能很快毕了业好挣钱,谁想艾瑞克的命运也因为省钱发生了转折。
中专只有一年半,很快就过完了。果然,轻轻松松考上了那所职业大专,一年的学费虽说只有四千多,较一般的大学、学院要少很多,但是学杂费、书费、住宿费什么的并不比名牌院校便宜。各种费用算下来,是个天文数字,那几年每每临近开学,跟天塌了一样的难熬。
对穷人来说,读书和生活是严重冲突的。想要读书成才就没精力赚钱糊口,想要糊口就没精力好好读书。对艾瑞克来说,在他大学三年、专升本两年、如今从桌面运维转DBA的数年中,这种学习进步与生活糊口的冲突是十分尖锐的。如果当初不因为省钱而直接读普通高中参加普通高考,以他的成绩能轻轻松松进一所正儿八经的大学,选学一个正儿八经的专业,那他往后的这些年,都不用在泥潭里打滚了。
何为“正儿八经”?2004年,一所低档的大专所教授的计算机网络专业,能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专业?不过教些皮毛而已,进入社会还没两年的功夫,大学老师给的那点浅显落后的技能,在深圳这个前瞻的城市已不能给他提供生活安保了。尽管他一直在努力精进为了不被淘汰,可他并没有一个宏伟的诱人的方向,没有一身足够养家糊口的本事,所以那老一套的技术换来的微薄收入仅够维持他一个人的尴尬生活。如果再不转行或技术深造,那只能等死了。
2007年,那一年是艾瑞克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农历春节以后还有几个月艾瑞克才能毕业,但那时候同学们都纷纷出来找工作。艾瑞克也不例外,不停地发简历、参加招聘会,四处奔走,心急如焚。春气清明,那年四月,他被深圳的一家大公司从学校招走,欣喜若狂,以为要进皇宫一般,人生自此飞黄腾达。
2018年,当艾瑞克还在饭桌上向朋友们证明FDHL是一家不错的公司时,没多久自己就被裁掉了。当初应聘时,办公室里的人多的连自己半平米大小的办公位都是挤出来的,现在离开时,这半层楼大的办公区一半都空了,等技术部的同事都走后,这里又会空出几十个办公位。
所有的裁员,首当其冲的是外包人员。论贡献外包人员要大于正式职工,论薪资福利外包人员远低于正式职工,论地位外包人员能力高、贡献大却低声下气。外包的确在一些细分领域提升了公司的效率和竞争力,但如今泛泛而用,只能恶化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成为新时代中人类不平等的又一来源。艾瑞克憎恨发明外包的人,不折不扣,外包都是站在企业的利益而非个体的利益。
没错,艾瑞克就是外包人员。
十一年前的自己,如何能想得到十一年后的结局?
如果当时能预知结果,不知道那时候年轻的自己还会不会来这座城市。
如果灾难能预知,不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尴尬得如泼了冰水的木鸡,那它就不叫灾难了。
如果时光倒流,艾瑞克有更好的选择吗?
北陵镇高中是一所省重点高中,费用很高,一年的所有费用算下来大概要五千多,而那时候爷爷一年的农业收成净到手的还不够三千块,自己利用寒暑假在工地打工最多也就挣个千把块,高一高二可以打工,高三呢?何况为了钱在工地打工势必会透支体力影响学习,最后凑够了学费、落下了成绩、考一所很差劲的专科或三本,岂不适得其反回到原点?就算能在北陵镇勉强读完三年高中,等到了本科大学,光学费一年就六七千,四年的学费两万多这笔钱从哪里来?就算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其他的所有费用算下来也难拿得出。
答案很确定:就算时光倒流,艾瑞克并不能扭转什么或者改变什么。
命运、格局、性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