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与北站相隔一条民塘路,艾瑞克正走在接通两者的跨街天桥上。这可不是普通的跨街天桥,宽度达三四十米,上下两层,连通北站内外,称跨街天台或者天桥广场更为精准。不少人路过天台时都喜欢在这里放空放空、打望打望,北边有群楼,南面是丘陵,东边的草地上任何时间都飞着漂亮的大风筝。
之所以称天桥广场,是因为在这迷你的空中广场上常有各种表演。每逢周末会云集泾渭分明的两类人群:一类是在天桥南边跳街舞、溜冰、滑滑板的青少年,另一类是在北边举着萨克斯、长笛或二胡演奏古典音乐的中老年,中间来往的行人便是他们的观众。艾瑞克看到南边一个倒立着跳舞的小伙子,吸引了二三十个路人围观,北边是一位用长笛演奏《茉莉花》的中年人,艾瑞克被他那种双眼紧闭、陶醉其中的神韵所吸引,顺道也当了一回观众。
回想童年,打麦场上,农闲时候,男女老少在黄昏时分习惯性地围坐一块。那时候没有空调,屋子里闷,开风扇都嫌贵,一到酷暑人们全都出来了,带着板凳、凉席或大蛇皮袋子,再搬来枕头、薄褥子或床单,在麦场上两三家、七八个地聚在一块。男人们抽烟、斗嘴、拉家常,女人们缠线、缝补、做闲活,老人们摇着扇子或躺或坐,孩子们在其中追逐玩闹,若要有人起个头唱秦腔或逗乐子,那才是最热闹。麦场四周,知了出洞、蛐蛐清唱、喜鹊附和,大家都来为这夏日的夜宴助兴。若有漫天繁星璀璨,沟谷清风徐徐,那更是人间极乐。
艾瑞克到了北站内的商场,找到了卫生间。北站商场的卫生间布置的很优雅,画像、熏香、吊灯、花卉绿植,远不是舒服两字可以来形容的。娜娜曾偶然说过,来这样高档的卫生间入厕,总觉得自己有些不配。但凡对着一个人、一件东西或一个地方,心里暗觉好得有些出乎意料,那这个人心里暗示的便是自己有些配不上。尽管艾瑞克已经在这城里生活了好多年了,到如今依然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这金玉之城。
北站每日的吞吐量很大,所以站内人多的像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人来人往,出站的、进站的、上公交的、下地铁的、寻高铁的、找宾馆的、搭出租的、问出口的、拉箱子的、拖家带口的……志愿者、工作人员、保安人员随处可见。站内设计错综复杂,扶手梯、直升梯里里外外到处都有,卫生间、热水等公共服务以及咨询台、服装店、小超市和各色餐馆等便民服务十分周到。
现代不锈钢铁架、灰白抛光瓷片墙、琥珀无缝石砖地、长短东西扶手梯、聚点成面白炽灯……凝视站内,肉眼所见不过如此,深圳北站说穿了是一座干巴巴的钢铁水泥建筑,不过是人类的多才将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拐角处、休息区、候车区等地方摆着各色花卉绿植,鱼尾葵、平安树、巴西木,大盆景、水培花、大花兰等等;选用的花盆毫不吝啬,组合装的不锈钢大花盆、半米高方口紫砂花盆、一米高白色塑料几何大盆;供人休息的椅子也很有特色,几米长的数排条形竹凳、一排排的三人座黑铁靠背大椅、精心布置的卡通雕塑座椅;站内雕塑更是新奇有趣,卡通羊、罗马柱、仿真马、机器人,还有一墙浮雕、几座假山、数眼喷泉、巨幅壁画,还有随处映入眼帘的智能列车表、超大显示屏、数十米的广告墙、高低错落的标语横幅……人群熙攘,物品琳琅,若宙斯看到人间如此,恐怕也要怜悯世人。艾瑞克眼花缭乱,他深入城市多年没想到依然对浓缩的繁华生理过敏,他耳晕目眩,无处可去,只想到顶层的北站东广场上透透气,就踏上了去上面的电梯。
深圳北站的建筑面积将近两万平米,不算北站草地整个北站占用了大约两个街区的土地。从地图上看,新区大道将深圳北站切分为二,东侧是附属的广场和商场,西侧是高铁站台和汽车客运站,中间的上空和地下穿行地铁。从全国四面八方坐高铁到深圳北站的人们都会按照标志从北站东广场出来,他们提着行李箱站在北站东广场上初望深圳,会先看到东广场上来来往往的深圳人,溜冰的、散步的、遛狗的、打羽毛球的、带孩子的……艾瑞克此时就站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不考虑南北两条似触角一样的联通北站草地的天桥广场,整个北站东广场大致是个长两百多米宽一百多米的方形广场,广场上有花坛、水池、雕塑、花群……艾瑞克就近坐在了水池旁半米高的池檐上,整个池檐铺着黑色的瓷片,光滑干净,不着尘土。广场上人很多,三三两两的随处分布,乍一看像学校的操场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很多行李箱咕噜噜噜地来来往往。
纵目北站内外,好一片人间繁华!
人们挤破头地聚在这里,却荒芜了自己的故乡。
小时候,村里人为了几平米的空地归谁家都能打起来,现在大片大片的土地闲置荒凉,很多现成的果园租都租不出去,毕竟混的好的都出去了不必再种地,混得不好的家家手里都租着大块大块的好地,地多得都种不过来。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是学校,每周大扫除全校出动,儿童节、中秋节热闹非凡,音乐课、活动课心心念念。特别是每天下午自习课前的活动时间,操场上简直如天堂一般,斗牛、跳马、滚铁环,跳皮筋、跨大步、扔毽子,抓石子、拍画片、玩弹球……可惜,薛家垣小学早关门了。曾经童声不息的地方如今常年大门紧锁,里面一片人间颓废。
近观繁华城市,遥想荒凉故乡,城乡之两极差异前所未有。
几十年前,那种形态各异的木门、柴门、长锁子都已退出历史,漂亮的红色大铁门现今复制在家家门口——一样的大红色木门,一样的金黄色门钉,一样的青铜色辅首。以前的农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白色垃圾,现在呢,包装盒、塑料纸、塑料瓶……化学垃圾在沟底坡上随处可见,为此每个村里都建了垃圾站,村委会专门雇人收垃圾,专门请人每年过来处理垃圾站。从手推车、自行车、摩托车到三轮车、四轮车、电动车、小汽车以及如今在果园麦地随意穿行的地溜子,一种劳作出行的方式已经终结,另一种正在兴起,老黄牛套着跟头拉着架子车在黄土垣上穿行的情景,已归还历史,成为绝迹。
这些变化或好或坏,都不足震惊,最震惊的变化,是消失,是退出历史,是某种演化到端点的结局,艾瑞克害怕这种结局。
家家都是楼板房家家都有大院子,家里面就足够庄稼晾晒、打磨,南头的打麦场早废弃了。打麦场的消失,不是因为家里的地方大,而是因为现在人种的麦子、油菜越来越少,家家都是果树,什么果子价钱好就种什么果子。至于吃的面、用的油、锅里下的豆子都是买来的,村里的小卖部、特定时间镇上的集会什么都有,人们的种植动机不再是填饱肚子而是多赚些钱。上次回家时,艾瑞克亲眼看到偌大的打麦场荒成了一排平整的草原,大蓬蒿、刺溜胡、牛筋草、荆棘树高高低低密密麻麻地长在其中,想要重温旧事去打麦场看看都无处下脚,那心情失落得难以形容。历史的脚步他无力改变,只能在往后的岁月里默默怀念,怀念一个不存在的旧时空。
2007年艾瑞克刚来深圳时,北站这一片区方圆数十公里很少能看到现代化的高楼,多是草地、工地和稀疏低矮的居民楼,转眼几年功夫,这里已今非昔比。人造的繁华终因人而消散,若干年之后,深圳北站也会消失,和打麦场的消失一样。历史冷酷,不怀情感。不知道那时候,有谁会怀念这华丽丽的地方——紫穗狗尾草、二列黑面神、金边七里香,深紫、白绿、金黄,绵绵延延一条花带嵌在广场四周,它们曾点缀过这里,这里曾有繁盛。在一切快速的更迭中,永恒不见身影。深圳北站的荣华属于现在,但必将成历史。恐怕在数百年之后的未来,人们还要凭借这样的文学作品去寻找这里逝去的繁荣。
盛至衰、衰转兴、盛衰归虚无……变化有很多种,每一种都值得细细品味。
人口高密度地聚合在一个地方,势必有很多地方面临着人口的剧烈流失甚至急速消失,就算村里修了路灯、铺了水泥路、装了WIFI,可空了心的地方,华丽只是假象。旧时候的古城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钢铁支架,但并不妨碍其煊赫,只要有人,就算是极其普通的一条街,也会有北京动物园或深圳东门那般屯街塞巷、车水马龙的盛况。中国的农村一直在变化,一直在变好,这是过去几十年的方向。可在未来,人去楼空成了幅员辽阔的中国之偏僻农村发展的最真实又最恐怖的走向。
华丽难掩荒凉。
望北站北外,每一天出站或进站的无数乘客,哪一个会仔细打量这钢铁巨物?哪一个会顶礼膜拜这现代建筑的盛大?深圳北站,一栋失败的现代建筑,展现的是复杂和丑陋,传递的是速生和速死。没有沉淀的建筑,都配不上拼凑它的一块块钢铁和瓷片。深圳北站,闻名久矣,可惜徒有虚名。没有载体,这世间击中心灵的故事自会代代相传,如果不能击中心灵,就算是一座城,也显得轻薄无趣。没有灵魂的建筑,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