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新时代来了。播种机、微耕机、收割机、打捆机各个村子里都有,租用很方便;煤气灶、热水器、洗衣机、电热机、空调、冰箱这些家用电器,基本上家家都有。播种收割的农业耕作因为科技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村里人做饭洗衣的日常生活也因为科技节省了很多体力。加上近年来政府在农村基础设施上大力建设,外商采购、农货交易、本地人日用采购都很便捷。早些年那种春天未来就破土耕地、盛夏烈日下锄草采摘、秋天冒雨拉车收割、冬天凌晨排队浇地的苦日子,算是彻底翻篇了。不可否认,农业耕作已经实现了半自动化,农民的生活也好过以往的任何朝代,按理说,这样的农村应该大繁荣才对。
现实很复杂。就算现在的农村水电方便、来往快捷,有网络也有快递,有池塘也有广场,有医生也有清洁工,有饭店也有澡堂,但依然无法避免“空心化”趋势。艾瑞克的这种担忧不是毫无来由,那些地理环境很差劲的村子演变成空心化还能理解,但像薛家园这样地广人稀的村子突然空心就很奇怪。薛家园在方圆上是大村子,东西北三面的平地、坡地约莫两千亩,整个南面的梯田约莫数百亩,这么多地养薛家园上的一千来号人绰绰有余。可偏偏,村里的人口以“断代式”的特点急速递减,如今留守在村里的,都是没本事出去只能种地的,以及上养老人下供学生出不去的。人口的“断代式”骤减,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村里的小学几年前关闭了。早些年回家时听同族里的虎子哥说,他的小孩上一年级时班上只有五个孩子。很明显如今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一届比一届少,根本撑不动一所小学的师资。
薛家垣这种地方地处高处,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村子四周全是沟坡,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凑起来有十来条沟,小时候无论是去上会还是走亲戚,去其它地方都要下个大长坡。那时候人们以种地为生,就算是十米长两米宽的崖边小平地都有人抢着种。因为特殊的地势,所以家家都养牛,耕种和收割全靠黄牛拉东西。现在可好,薛家垣被十几条荒沟、野坡包围了。说到牛,这几年能在村里见一头黄牛,大人小孩都要稀罕个好半天。
薛家垣最先是薛姓人家聚在一块的村子,有六七个生产队,是方圆几十里人口最多的村子。这些年迁出去的人没有一半也有五分之二,年轻人考上大学转移户口、打工的在城市落户、外嫁及转移户口至镇上或县城,这三类是薛家垣户口减少的主要原因。还有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要么常年在外打工过年都不回村,要么儿女有出息他们撂下地去城里跟儿女生活,这些人虽然户口还在村里,但人很少回来,村里有社火、选举这样的大事儿他们都不清楚。留守农村单纯种地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农忙时忙农,农闲时在周边打零工。
农村人口断代式分布的分界线大概是四十岁。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村里四十岁以下依然专门务农的青壮年,屈指可数。农村人口的断代式骤减,是一个很恐怖的事实,恐怖在青壮年人口的大量流失,恐怖在农村没有维系生机的新生代。
四十岁出头的这一小撮人,生在七十年代,他们大都生活紧张。有本事的早就在城市立足了,没本事的只能留在村里,上有老小有小,儿女要花钱上学,老人已无力耕作还需要医药开支,家庭的重担都在他们身上,而农业收入又不足以支撑家庭支出。这一撮中年人,一些在周边的县城打工赚钱,一些边务农边打工,一些是夫妻分工,一个在城市打工一个在农村务农顺带照顾老小。
五十岁前后的——父母尚在、儿女还未站稳脚跟——这一拨人,他们是村子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农村活了大半辈子,他们大多没有外出的意愿,而且也没有在城市谋生的技能,所以只能留下来。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承包了一些地,农忙时他们在村子里守着地,农闲时那些身体好的会在附近的村子做泥水匠挣些钱。村委会里的干部基本集中在这一年龄段。
村里人数最多的是六十多岁这一拨人,他们的儿女无一例外都在外打工,他们的父母如果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就是有一方或双方已亡故。儿女但凡混得有出息的都在城里买房了,混的一般的也成家立业自立门面,他们人生的主要任务,已经从务农养家转移到帮衬儿女和照料父母上。家里就算有好地、有果园也无心搭理,守着八十多岁的老父母和照看虎头虎脑的孙子女,是他们的头等大事。这些人大多数两头跑,在村里的很清闲,在城里的很操劳。
再有,就是七老八十的人。这些人不少见,要么靠着儿女生活,要么儿女孙子们在外他们独自生活。艾瑞克家族里的一个爷爷,儿女在外务工,孙子辈的都在城里上学,家里的十几亩地他一个人照看,都已快八十岁了,整天骑着个小自行车在田间地头忙活。村里像他这样的老头子并不稀罕。
这十多年来,中国农村的自然村落在渐渐地消失,这是一种绝对的消失,薛家园避免不了。也许外国农业的发展和走向会给中国提供一个参照,或着给这种空心化一个合理的安慰,但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独特的人口年龄结构以及传统的大家庭生活习俗,这些事实是不容忽视的。城市吸走了聪慧能干、愿意钻研且富有激情的年轻人,留在村里的大都年过半百。大量的田地等着他们,能够完成每一年漫长又繁重的播种和收割工作,已经是了不起了,还要他们再去优化耕作、钻研土质、提升效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们多半还有老父母或儿孙要照顾。很明显,当前农村的劳动主力在精进农务上已经失去了动力和能力。
农村人口的变动有没有逆城市化的趋势?那些出去了的年轻人会不会再回来?
事实上,有不少人在城里混出了名堂然后声张着要回乡养老,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不现实的。人老了最怕有病,但凡有个大小病着急的,村子里的医生都应付不了,哪比得上在城里的大医院可随时挂号、随时看急诊来得方便可行。在农村养老,想得美,不可行,令人堪忧的就医条件几乎堵死了逆城市化的这一可能性。
村里糟糕的教育环境也是催人离乡的一大原因。见证过计划生育这一强力政策的八零后,现在到了婚育年龄普遍地只生一个最多两个,这捧在手心里的宝宝,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不错的教育。如今薛家垣周边很多村子的小学都关闭了,艾瑞克堂兄弟的小孩上幼儿园都要去镇上,中学更少了,乡里中学的师资如何能跟城里的比。为了照看读小学或初中的孩子,不少中年人在镇上或城里寻一份工作,一举两得。
再有,就是娶亲问题,这是最尴尬的。听小姑说,现在村里大龄未婚的男青年没有二三十个也有十来个,有些都拖到了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且这些大龄男青年并不是条件很差,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家里环境也不赖,为什么娶亲变得如此困难?最根本的原因是,薛家垣连同周边的十来个村子清一色的青年人少,在这鲜少的青年人中,清一色的男多女少。男多女少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当年的计划生育导致的,在只准生一个的前提下很多家庭选择了要男不要女。现在的女孩子不比旧时候的姑娘,她们也都接受过义务教育甚至本科教育,她们的格局不比男子小,能嫁进城里自然更好。男孩子在村里找不到对象,定然也不会留在村里,外出工作自己谈对象然后结婚供房,这几乎是出身农村的青年男子的唯一出路。说到将来回乡养老,就算男方想回自己的老家养老,女方对男方的故乡完全不了解,自然也不会同意轻易离开城市。
山河无恙、桑梓依然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的他乡客,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放眼广场,好个气派。广场四周是一圈数米宽的连贯花池,花池中红黄青绿婉转起伏,似波浪如彩虹,十分艳丽!北边望去,朱蕉、一叶兰、三角梅,褐红、青绿、蓝紫,合伙组成一条花带。正前方,万寿菊、鸡冠花、矮牵牛,黄、红、粉,好一条数十米长的明艳花带。再看南边,小黄婵、一品红、扶桑花,黄、红、粉,又一个狭长的花带……所有初来深圳的人,见到这样的景象恐怕无一不被惊艳到。大大小小各色形状的花池坐落在广场之中,花池中高大的是凤凰木、合欢树,矮小的是冬青、杜鹃,陪衬的小花是矮牵牛、粉鸡冠、石竹之类,华丽丽的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愣是将原本干巴巴的水泥地装饰得悦目雅观,漫步其中好像节日一般。
回首旧日的故乡,春天一来,枣园的枣花,一沟青黄羞涩;柿子沟里柿花开,黄花隐约半坡;李子坡上,一地纯白,满坡飞雪;北坡上,三月梨花开,数百亩雪白,四月桃花开,数百亩飘红;五月一来菜花齐开,千里金黄一色,那是收获神维尔图诺斯的惊鸿一瞥。整个春季,麦绿如海、麦浪似涛,青坟底下数百亩青波荡漾,太和庄子数百亩碧水起伏,大瓜地上数百亩葱茏无疆……整个薛家垣被一望无际的绿麦包裹,那是丰收的地方。春有花,秋有果,夏季万物火热,冬来大地裹雪,薛家垣的天赐之美,城市远不能及。天堂再美,不如故乡。
薛家园上的土地,如今大片荒芜,可惜,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留守的农民年龄会越来越大,等到有一天他们也退出了农耕,那曾经百里菜花、千里麦浪的故乡还会在吗?没有精干的年轻人,农村便失去延续繁盛的人力,农业也失去了优化发展、多元化发展的动力,那所谓的“振新农村经济”、“建设新农村”到最后不过是喊喊口号罢了。没有人,就没有村。引人过来,这是繁荣和建设的第一步,中国的城市深谙此道。现代化设施掩盖不了乡村萎缩的趋势或事实,一场大变革正在走向结局。
当然,薛家垣只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它远不能代表整个的中国农村。中国幅员辽阔,每个地方与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不一样。一些地方人多地寡外出务工是必然趋势,一些地方村子小的在发展中悄默默地消失了,一些地方毗邻城市发展出了第三产业,一些地方水足地肥早已实现集约化耕作,一些地方得天独厚可以种植稀有水果留住了不少青中年……只是薛家垣,常令他担忧,担忧突然有一天生养自己的故乡凭空地在地球上消失了——被整合、被搬迁、被占用、被消失。
人朝高处走,这自古以来的趋势,没有哪个时代、哪个国度像今天的中国这样强烈且集中。中国的城市化毫无疑问是激进的。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所有基于政治驱动的人口大迁移,威力都很大。
生在乡野的人,是大地上的精灵,而活在城市的人,是地球上的社会动物。原本,人是自由的独立的,像松鼠跟着四季的脚步生活一样地农耕,像老虎在丛林中独自觅食一样地狩猎,像老鹰在高远处巡视一样地放牧,像鲨鱼张开大嘴网罗一样地捕鱼。原本,人是狮子、是狐狸、是兔子、是蚯蚓,现在,人是猩猩、是蜜蜂、是蚂蚁、是蝗虫。城市贬低了人,政治降格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