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一带,继水患以后,连续两年夏季,皆是高温不下,酷暑难熬,至今年,终于稍好了那么一点点。
蔚蓝的天空下,笔直的青石官道得到樟树荫的庇护,没有被融化的危险,林沉音一行人,就在这官道上疾驰。
一连几日,暴雨总时不时地下起,狂风挟着滂沱大雨而来的时候,电闪雷鸣,根本无法行路。
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阵阵热浪又席卷而来。
沉音等人,在这几日里,被这天气折磨得,可谓是狼狈不堪。
更要命的是,此地多水,潮湿闷热,滋生的蚊虫个顶个的长腿大肚,叮咬到人身上,一叮一个大包。
可怜红鸾大宫女,长居深宫之中,何时受过这种苦?!纵使军医官使尽浑身解数,艾熏草炙,药膏涂抹,雄黄、香囊加身,她依旧只觉苦不堪言,悔不该跟来。
沉音后悔比她早,想通也就比她早,事已至此,唯有咬牙撑下去而已。
两人相较之下,沉音的这种坚毅耐劳,便显得格外突出,叫人钦佩。
杜校尉在驿站等医官熏艾烟的时候,把王铉之拉到角落里,好奇地问他:“这小宫女每天愁眉苦脸的,韩一枪都哄不过来,你与那林四娘子同乘一骑,她就当真没与你抱怨过?!”
王铉之认真回想了一下,回答:“蚊子叮了她脸的时候,倒是咒骂过,别的,还真没有。”
“那样的小娘子也会骂人?”
王铉之笑得颇得趣:“不但会骂,还骂得厉害着哩!”
杜校尉啧啧嘴:“嘿,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呐!王铉之心里想:见过林四娘子这几回,她可是回回都叫人意外。
性命博膏血,得志莫猖狂,反掌殒微躯,营营竟安之。哼,哼,哼,看我打不死你!沉音因为记不清楚古诗文,对着那具蚊子尸体,咬牙切齿,胡乱拼凑的几句,成为她与众不同的又一明证。
出郴州,过骑田岭的时候,所有人都戴上了面衣。
五岭之中,瘴林密布,温泉毒草,蟒鳄盘桓,“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异常险恶。
这种地方,蚊虫多自带病毒,若被叮咬感染上,轻则发烧,重则疟疾难治。
被面衣从头裹到脚,沉音其实颇感闷气,但军医官一再强调,不许任何人摘取面衣,否则便是有他在,怕是也救不了,沉音还是不得不忍受着。
韶州总管李长圳终于迎来了密旨中提及的沉音诸人。
浑身是汗,又痒又热的沉音,早没了心思寒暄聊天,翻身下马,好不容易等到杜校尉与他们交接完毕,直接了当就问:“李总管可知,家父现在何处?”
收到密旨以后,李长圳已经将林犯父子俩从山间徭役处移至了城里,安置于福东坊榄叶道内,每日着人延医问药。此时听沉音问起,便即派人,引沉音前去。
林氏父子见到沉音,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自开门见到时起,弟弟拉着姐姐的手,就半刻再不肯松开,闻到她一身味都觉得是香喷喷的;躺在床上多时,骨瘦如材却腹胀如孕的父亲,看到女儿扑上前来,浑身上下不知从哪里就冒出一股子劲儿来,竟然挣扎着坐起了身。
这是沉音第一次见到林氏家人。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再见此形此景亦感概良多,热泪滚滚,但那一句需要饱含深情的“阿爷!”,却无论如何仍难以唤出口。
沉音趴在林父床头,嗫嚅半晌没法开口,众人只当她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了,反倒纷纷劝慰起来。
“姑娘快莫哭了,”红鸾扶着她,说:“能见到林公和小郎君,这是喜事啊!”
“是啊,是啊!”林五郎君稚嫩的声音里带着颤抖:“阿姐,你这一路过来有多难,我们都懂得。能再见到阿姐这一面,阳儿已经心满意足了呢!”
林父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也响了一些:“音儿,你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不着急,不着急!看你这一头的汗,要不,先去洗洗?”
最后这一句,压垮了沉音的心防。
都说成都男人是有名的“耙耳朵”,沉音真正的爸爸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回家,爸爸说话都是这般模样,不慌不忙,呵护体贴,关心之情毫不吝啬溢于言表。
“阿爷!”沉音脱口而出,哭喊着,诚心实意地连声唤了出来:“阿爷!.......”
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凡闻者,莫不动容。
这一场痛哭过后,本就旅途疲惫的沉音,心气儿一散开,便只觉得脚趴手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众人连忙扶她进去里屋,沐浴休息。
沉音真的有些佩服自己,居然能一夜好眠。
休息一夜,她的精神好多了,红鸾看着,也好多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梳洗的时候,红鸾替沉音扎好辫子,往上插珠花,被沉音阻止了。
这日早饭,沉音和红鸾下厨做。
院子里,林五郎起得早,已经打完了一套五禽戏,正在扔桶到井里去打水。
“你是每日都打拳吗?”沉音站在井沿边看,问他。
林孔阳,也就是林五郎很高兴能在家姐面前有所表现,一面撸起袖子,把水灌得满满的,涨红了脸往上提,一面故作轻松地回话:“五禽戏可以强身健体,父亲命我每天早上都练一遍。阿姐,挺有用的,你看,我现在都能打水了!”
“嗯,不错!”沉音笑着,点头赞许,又说:“昨日来那位王三郎君剑术不错,你也可以去找他学学剑。”
小郎君受到鼓舞,用力点点头,放好水桶,又跑去灶上帮红鸾生火。
沉音跟着进了厨间,一面笑看他二人点火,一面开始淘米。
“姑娘,”红鸾抬头一眼瞧见沉音动作,忙不迭站起身来:“还是婢子来吧。”
沉音手下不停,仔细挑捡那些黑黄的杂质,嘴上与她说道:“行了,这里就咱们俩,可就别分了!我来熬个肉末粥,你待会儿再拌个小菜,简单点做,多撒些盐和糖,味道重点也好吃。”
“阿姐!”林五郎不干了:“什么叫就你们俩?我还在这儿呢!我会烧火,你就让红鸾姐姐帮你,火大火小,跟我说就行!”
便是在现代,十来岁小孩子,也没几个会做饭的,更不用说林家原本贵为一等一高官之家,府上婢仆成群,说得直白一点,出事以前,这林五郎只怕是连桌子上的菜在田地间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如今哥哥们相继离世,父亲又卧病在床,小小年纪的他,也不得不将烧火做饭这些事学起来。
沉音想到这里,心下又软了三分,暗自决定,临走之前,要把那一匣子首饰想法子给他们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