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等在菩提庵的山门之下,长长的排成一溜的等在那里,为首的一辆格外的尊贵华丽些。马车的宝顶延伸出来的木架子上挂着玛瑙水晶灯笼,晶莹剔透的夹层之中还飘着几朵婀娜舒卷的紫荆花。
车辕上坐着身强体健的汉子,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毡帽,边缘上深深地缝了些灰白的狼毛,遮掩住一双鹰隼似的眼睛。
张嬷嬷就站在雪地上等她们两个,见含珠来了,忙不迭的舞着手绢的道:“小姐还请快些,这时辰再拖下去,只怕今夜就要露宿野外了。我们皮糙肉厚的不怕什么,但小姐金尊玉贵,怎么能受这样的苦。”说罢搀着含珠的手臂小心的送上马车里去,金穗和藿香自然是跟着坐在一处,张嬷嬷是二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了,自然也要在一辆车中。
后边儿跟着的一辆做了翠蕊和虹萝虹俏两姐妹,还有一个圆圆。其余的便坐在再后一辆车中。余下的笨重的车子,拉的便俱是含珠喜欢的爱物和寒月关置办下来的一些本地独有的礼物。
马车之中空间阔大,铺着一层软绒绒的桐泾国的羊毛毯,靠着车窗架了一张小几,上头放了一瓶喷芳吐艳的料峭寒梅,半开的花瓣上还滚着几粒雪珠。旁边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并着一壶暖甜润肺的清茶。藿香守在车门处,那儿放着一个精巧的只有半截手臂大小的无烟炉,放了银霜碳,炉子上炖着一蛊晨起就该吃的荷叶桃花粥。
金穗跪在毯子上,理了理高出一截的短榻上的引枕,好让含珠能松松软软的靠在上头。替含珠除了鞋袜,添了一层昨儿个夜里用的一床雪狐狸毛的软毯,又递了一盏清茶过去,金穗才住了手,安安静静的跪在一边儿,握了一柄美人捶,力度适中的敲击着含珠腿上的关节。
这一串功夫做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张嬷嬷陪坐在一边暗自点了点头。这个丫鬟比之府中精心调教出来的丫头也不差什么了,悟性高,又聪颖伶俐,更难得的是对含珠一片丹心。回到府中,也不至于让含珠身边无人可用。是个好材料。
张嬷嬷感叹的轻啜一口茶,若是再早上几年,张嬷嬷定然是要认了金穗做自己的干女儿,好好地教出来了,日后陪着去夫家,或是留在府中都能给她添些助力。只是现在年事已高,没这份争强好胜,精细筹谋的心力了。
马车车轮上裹了软布,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也不十分的颠簸,加上这个开车的车夫手艺娴熟,这一路上竟并未让含珠生出什么不适来。
“没想到这沐花节竟热闹至此,若是再晚上一日走就好了,嬷嬷也可好生看看这里的沐花节,说不准还能得到花神娘娘的祝福呢!”含珠撩起帘子,光明正大的看着外头,头上也并未戴什么遮挡面容的幂篱,大大方方的露出一张脸儿来。
张嬷嬷有心几次张嘴想要提醒几句,但每每话到嘴边总是能想起来的时候二夫人按郑重其事的叮嘱,不得不艰难的把话咽进喉咙里,只做低头状,眼不见心不烦。
含珠不是没瞧见张嬷嬷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只当没瞧见一般。这么多年了,她抛头露面的时候还少么,曾经还孤身一人在鬼市上淘换过东西。万万不可能因着要回家了,就拘束自己的性子。
金穗眼中更是没有一点儿这样的世俗礼法,若不是因着含珠的身份特殊,身边的丫鬟定然是要讲究这些,才不得不精心学了下来。自然是含珠怎么高兴,就怎么伺候。见含珠一只手撩着帘子看得不舒服,还特特的动手拿了撑窗户的竹条,拢了削薄的帘子,支开一片光亮的视野来。
沐花节是寒月关一年仅有一次的盛会,到了沐花节这一天,家家户户的都会做了自己最拿手的花儿来,聚拢在伊娜河边,手牵着手,放声高歌,祈求来年平安顺遂,风调雨顺。做的最好的,还能被放在菩提庵中佛祖座下,受一年的香火梵音洗礼。
以是这一天,万里苍莽雪山,只见刺目银白的寒月关,忽如一夜之间便盛开大大小小,姹紫嫣红的花朵,像是一瞬间便到了水乡之地的春日,妖紫艳红,恨不能迷花了人的眼睛。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做得水晶花,差一点儿就得了头名,只可惜最后还是败在了一朵碎叶荷之下。”含珠伸手接住一瓣随风飞过来的花瓣,这花瓣是用最柔软的红纸做的,上头精细的镂刻了花瓣上的纹路,根部还晕染了浅浅的青黄色,随风散在空中,与那真花一般无二。
金穗闻言微微仰头翘起一个欢愉的笑,坚硬的眉梢上透出一股怀恋的怅惘,“奴婢当然记得。为了那次的沐花节,小姐还特特的寻了最好的材料回来,为了做出水晶花纤薄透明的花瓣,不远万里的找了不知道多少老师傅,求得了方子,日夜不歇的才做出这么几瓣花来。”
让金穗如此念念不忘的,自然不止主仆俩通力合作做出的这朵水晶花所花费的心力。更是金穗独与含珠两人度过的最艰难的时光。
那时候,含珠的日子并不像现在这般的悠闲自在,身边没有任何钱财,剩下的最后的银钱,也用去买了金穗回来。若是在不想法子,只怕连红薯都吃不上了。
恰好那时候正是沐花节开办的时候,许是因为唯一一个能放松身心的节日的到来,一贯秉性彪悍的寒月关的人,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的那根弦,变得好说话了起来。含珠拉着当年又瘦又小的金穗,说是要做千年难寻的水晶花,得到一个好名次,好能长久的有口饭吃。一路求爷爷告奶奶的求得浸染透明花瓣的做法,若是待得晚了,兴许还能蹭上一顿晚饭。主仆两个就是靠着不要脸皮的法子,才挨过了那个冬天。
“现在想想,那段时光,好像是最充实的一段日子。每天想的就只有如何才能不饿肚子,能活下去。现在虽然衣食无忧了,这烦恼却好似变得更多了些。”含珠歪头靠在枕头上,用珍珠簪子绾起来的发,因着这个动作松散下来,几缕长发落在脸颊边上,更添几分脆弱纤薄。
金穗含笑点头,放下手上的美人捶,低头轻轻地把头伏在含珠膝上,冷硬如坚冰的眉眼像是浸染了她身上的温厚之气,融化出浅浅的柔顺。
“许是因为那个时候,连活下去都已经成了奢望,所以不敢去想别的东西了吧。”金穗话说得很淡,手腕上还带着新赏的翡翠镯子。镯子水头极好,在日光之下溜出一圈玉质的光芒。现在的日子千好万好,回到镇州之后,只会更好。但她还是想着那段贫穷艰难的日子。那时候,她们只有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人。她们互相依靠,相互支撑。
“说的也是,连活下来都快成了一种祈求的奢望了,如何还能再生别的欲望呢。”含珠点头同意,伸手爱怜的抚着金穗不点任何发饰的头发,“你跟在我身边,一直不离不弃,以前我没什么好的东西给你戴,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也该好好的打扮自己。我昨儿个给你的那对蝴蝶双飞穿舞云间的簪子,你该戴在头上,轻灵灵的活泼机敏的样子,最配你了。”
金穗微微摇头,脸颊在柔软若丝绒的软毯上蹭过,带着些幽紫的眼睛水波潋滟空濛,似是缓缓的在眼底深处开出一朵静美洁白的花儿,“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要小姐一直带着奴婢,不放弃奴婢就好了。这些簪子,我给小姐攒着,若是什么时候小姐有急难之事,也许能派上几分用处。”
张嬷嬷嗫喏了两下唇,实在忍不下去的就要开口斥责,什么叫做日后有急难之时?什么叫做只要小姐不放弃就心满意足了!这几句话分明就是诅咒小姐日后磕磕绊绊,不能安逸顺遂。还在楚楚可怜的装柔弱,想要博取一个长久的地位!这个丫头还是应该好好调教调教,这般拿乔拿款的和主子说话,日后可怎么得了!
可还不待张嬷嬷开口斥责,就听见含珠噙着温软的暖笑,郑重的答允道:“你把自己往后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又一直不离不弃的陪在我身边,我如何肯舍得抛弃你呢。日后定然任何风浪富贵,都与你一同面对。”
金穗满足的弯起红唇,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个孩童得到了最珍视的承诺的满足的欢愉。
“能得小姐这一句话,任凭他怎样的大风大浪,奴婢都陪您一起度过。”金穗唇齿之中含着一缕发自灵魂的笑意,眸子缱绻的弯成一痕新月的痕迹,趴伏在含珠的腿上,像极了温顺不伤人的母狼,只听从此生唯一主人的命令。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两月,停停歇歇的总算是到了镇州城门前的大桥上。
此时正是新月初上柳梢的时候,隔着高耸如山岳的城门,就已经能闻见城中浸透了城砖的芬芳。那是一种带着富足生活的安逸的芬芳,于无声之中引逗人沉沦迷恋。
城墙上挂着简洁冷肃的清风灯,清濛濛的灯光斜斜的照在漆黑的城砖上,似是铁屑流淌而过的肃杀冷血。大桥下滚滚涌动着怒涛沧浪,声势浩大的“隆隆”巨响仿佛要把这辆马车吞噬搅碎。
张嬷嬷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势,凑过来安慰的拍拍含珠的手臂,“镇州最出名的就是这青冥河,自坤巫山发源流淌下来,环绕整个镇州,是做镇州最锋利的守城利器。今日的声势还算好的,若是到了汛期,那天崩地裂一般的浩荡声势,胆小些的,能唬得连天连夜的做噩梦呢!”
含珠却双眼异彩连连的看着这披荆斩棘一般河流,滚滚而过的河水卷荡着冲破幽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堤,于灯光之下泛着璀璨流光的浪涛似乎永远都在愤怒不甘的向上怒卷,澎湃而起的水汽甚至已经扑湿了含珠放在车窗上的衣摆。
等在前边儿的众多行人有些胆怯的往后退了两步,更有胆小的妇人孩童,惶恐不安的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的祈求这巡查快些过去。
“早就听说这镇州是帝国最锋利的守备力量,单看这护城河,便可见一斑了。”含珠微微低垂眼眸,顺软的嘴角透出一抹放肆激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