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姑继续回忆:
“当时正处乱世,人人只求自保,哪里还顾得上他人死活。船上死了人,船家只觉得晦气,恨不能将尸体直接扔进河里。太太苦苦央求,差点下跪,他才罢手,说是在下一个码头停靠后,我们必须下船。
太太和小姐哭个不停。少爷强忍住悲痛,考虑多时,想让我们随着船继续北上,他独自一人带着父亲遗体下船,找块地方将他好生安葬,之后,再前去京城与我们回合。
太太开始执意不肯,少爷苦苦相劝,下一艘去京城的船至少也要一个月之后,小姐又染了风寒,不易再奔波劳累,需尽快到达京城,好生调养。
太太想了很久,终于决定采纳少爷的提议。
母子、兄妹告别,不禁抱头痛哭。少爷答应太太,一定会给父亲找块风景好的地方。等到了京城会合,一切安顿好后,再带母亲和妹妹去祭奠老爷。
接下来几天还算顺利,我们到了京城,按照书信上的地址,找到了老爷师弟的家。”
婉如听到这里,只觉得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却见沈姑姑脸上满是愤恨:
“那人其实是个势力小人。他邀请楚家来京,只是图我们老爷多年来经营药房的经验,想让他帮忙给自己打理生意。
他听闻老爷已经病故,顿时变了一张脸。说什么本该顾及同门情谊,收留我们,可如今世道不安宁,他生意艰难,实在没这个能力……”
太太本就是有骨气的人,听他这么说,起身就要告辞。
那人的夫人却比他强一些,亲自帮我们在附近找了间客栈,说是等我们少爷来了,必然还是先找到她家,到时她把客栈的地址给他,也方便我们团聚。
这偌大的京城,我们无亲无故,盘缠又快要用尽,日子很是艰难。太太只盼少爷早日回来,再做打算。
谁知,一连过了几个月,都没能等来少爷,太太和小姐日夜忧心。
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在客栈里面做些零工,太太给人缝补衣服,勉强能维持三人的吃喝用度。
那时,最可怜的就是小姐。”
沈妈妈哀怨地望了婉如一眼:
“她那时候刚刚18岁,本是和你一样的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先是没了家,又没了父亲,还要在这简陋的地方吃苦受累。
好在,她乐观开朗,日子再苦,脸上也总有笑容。”
“那她……她现在在哪里?”婉如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归根到底,也是拜你们顾家所赐。”
婉如吃了一惊,见沈姑姑眼角露出恨意,眼中满是泪水。
“小姐全名楚昭月,老爷太太都唤她月儿,那时正处在如花似锦的年纪,却过着衣衫褴褛的生活。
有一日得空,我们三人去集市上逛逛,看着路上的年轻姑娘,个个披金戴银花枝招展的,再看看小姐,一身的粗布衣裳,头上连一件首饰都没有。
我瞧着,心里比刀割的还难受。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很大的玉器店,就是你们顾宝坊。小姐停在门口,只望着里面发呆,太太在旁边看着心疼,犹豫了一会,拉着她走了进去:
“来看看吧,若是有喜欢的小物件,娘回去当了镯子给你买。”
小姐脸色露出喜色,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笑的很是好看。那个笑容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笑了……”
沈姑姑开始低声啜泣,婉如只觉得心中十分难过,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过了好久,沈姑姑止住哭声,呆呆地望着窗外:
“那日的阳光同今天一样。
小姐看见琳琅满目的首饰玉器,兴奋不已。她懂事,知道贵重的东西买不起,只去看小的挂饰。挑到最后,选了一对翡翠耳环。
太太心中很是感慨,她知道小姐挑的是最便宜的。身上带的钱正好足够,也不用再去当镯子了。
小姐在店里就把耳环戴上,只顾着对着镜子欢天喜地,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条凳。
她猛一转身,被那凳子绊倒,重重摔倒在地,偏偏碰到了身后的一小方桌,上面的一尊玉观音掉下来,摔得粉碎。
我赶紧去扶她,好在她人没事。太太又惊又怕,不知道那玉观音价值几何,能否赔得起。
店里几个伙计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管事的说是姓梁,他取了观音的价码牌递给太太,整整六百大洋。
太太慌了神,这几年家中惨遭变故,又千里迢迢来京,身边的贵重物品,金银首饰早就典当光了,只剩自己当年陪嫁的一个玉镯子。
前些日子困难时,去典当行问了,能换一百大洋。太太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
如今要去哪里弄来六百大洋?小姐又懊悔,又害怕,不禁哭了起来。
那姓梁的伙计有些不耐烦,让旁边的人去报官。太太慌得六神无主,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愿意签卖身契,在这里做工,挣了钱还债。
警局的人还是来了,把我们带到了衙门,最后签了文书,责令太太一个月内赔偿五百大洋。”
婉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犹豫一会,打断了沈姑姑: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傍晚回来,告诉我母亲,店里一尊观音像被一对母女不小心打碎了,后来报了官。
观音像标价六百大洋,警局责令赔偿五百,可她们说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全身上下,仅剩一个镯子,只值一百大洋。
我母亲心地善良,听说她们是南方逃难过来的,更加于心不忍,劝我父亲,千万不能把人逼上绝路。
母亲还说,既然她们只有一百,赔这么多也是足够了,哪怕再给她们留一些。也算是我们积德行善了。”
沈姑姑目光中满是憎恨:“你母亲只会在自己家人面前装慈悲,你可知道她背地里做过什么?
这话刺得婉如心中一阵疼痛,母亲善良大度,顾家上上下下皆是有目共睹。她绝不相信母亲会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沈姑姑,我母亲的为人,苍天可鉴。不管你认为她做过什么,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