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12月的一个清冷早晨,天灰蒙蒙。此时顾府已更名为顾公馆,似乎也是为了告别守旧,向新文化靠拢。
公馆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打扫的佣人在清扫落叶。忽然,一辆人力车在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佣人,随后扶着一个年迈的太太缓缓下车。
佣人扶着太太走到大门前:“烦请通告,贵公馆夫人的姨母前来拜访。”
守门人赶紧去通报,不多时,便有管家迎了出来:“我们夫人说了,姨母不用见外,直接去夫人房中聊天。”
严家姨母脚步匆匆,很快到了顾太太房中,夫人早在门口恭候:“姨母快请进,怎么来了也没提前告诉我,莫非家里有什么急事?
顾太太儿时只有一个哥哥,无奈8岁那年忽然暴病,不治身亡,才十几岁时,父母就纷纷离世,至出嫁之前那四五年光景,全靠姨母照料,感情深厚自是不言而喻。今见姨母一大早匆忙来家里,心中隐约有些担心,难道是有什么事情?
她一边扶着姨母上座,一边吩咐李妈妈赶紧上茶和点心。
姨母抿了一口茶,稍微喘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惊慌,我这次来,是来和你辞别的。”
顾太太吃了一惊:“姨母这是要去哪里?”
“哎,我也是忍了很久才告诉你,之前没说,主要是因为事情尚未确定。如今这北平越来越不太平,你姨父的染坊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主要他年纪大了,也是力不从心。
你大表哥几年前去了上海,说是做的煤炭生意。也是他运气好上天庇佑,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
上个月他来信,感叹父母年事已高,你二表哥现如今也没什么作为,家里染坊生意又不好,还不如举家一起去上海投奔他,也好相互扶持一起照顾。”
顾太太叹了一口气:“这其实是好事,现在北平这边是不太平,三天两头军队闹,学生闹的,我家老爷近来也是经常因为玉器店生意费心劳力,长吁短叹。大表哥生意做的好,姨母过去自是享福。
只是…只是那上海离北京相距甚远,只怕以后想见姨母,也不像现在这么便利了。”
严家姨母听得眼圈发红,正想找些话来宽慰,这时李妈妈来报:“二夫人来了。”
那严素青已到门口,她迟疑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轻唤了一声母亲,行了个礼,挨着顾太太旁边的位置坐下。
严家姨母似乎换了一张面孔,之前的伤感全然不见:
“你来的正好,正好也一并告诉你,我和你父亲,二哥马上要去上海投奔你大哥了,这次是举家搬迁,染坊也已经盘出去,如果快的话,下个月就走。你大姐反正早已出嫁,日子过的也好,我们这次走,她也赞同。“
严素青愣了半晌:“父亲母亲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自然是去大哥那边比在北平日子更好。
只是还有一事,父亲怕是有些忘了,我生母,不,我二娘的坟还在染坊后面那座后山下,不知这次父亲会做何安置?”
严家姨母呆住了,一时间她竟有些恍惚,二娘,二娘,那个染坊的丫头,短命的丫头,和自己夫君生活了近10年的女人,可自己已记不清她的模样。
她的内心忽然涌出一阵酸楚,两人那时年少夫妻,一起吃了多少辛苦,好容易挣下了一点家业,日子也终于过的富足,他却偏偏要这染坊的丫头。
她拦不住,只能找大师傅来算过门的日子,大师看了面向,问了生辰八字便眉头紧蹙,私下偷偷找了严老爷:“我看这姑娘命硬,和老爷是相克之人,如若真要纳进门,需努力保她一生平安,不要生出任何不测。
严老爷半信半疑,但仍坚持娶了进门。进门后一家人善待,竟让她一个下人丫头享起了主子待遇。
偏偏不到10年,她自己福薄忽然染了重病。这病说来也蹊跷,昨日还好好的用膳,第二天忽然起不来了,到了第三天,腹部肿得老大,痛的话都说不出。
严家赶紧找了大夫来瞧,几个大夫看了,都吃了一惊,说是行医半辈子也没瞧见过这种病症,也不是中毒的症状。到了第四天,已是无力回天一命呜呼。
这染坊丫头忽然暴病而亡,严家老爷这时竟信了当初算命先生的话,果然是个薄命之人。
偏偏自从她死后,严家开始诸事不顺,染坊像是中邪了似的,日日走下坡路,勉强支撑了十几年,如今只能忍痛弃了。
当日严素青生母去世,严老爷将其葬在染坊的后山上,本想着以后等回山东老家,再将其迁到祖坟。
然而时至今日,严家家道中落,只能举家搬迁去上海投奔大儿子,严老爷将这一腔怨气全怪到了那死去二房的头上,当初若不娶这灾星,何至于今日。
顾太太看着姨母沉默半日,身旁的严素青一脸焦急,便柔声道:“姨母,素青说的也有道理,她生母当初也是姨父正经过门的二房,现在姨父举家搬迁,理应迁坟带过去安葬。
严家姨母这才回过神,她见外甥女语气恳切,不好意思坏了氛围,拼命抑制住内心的厌恶,笑道:“你们说的有道理,只是这事还是要你姨父做主才是,等我回去问他的意思吧。”
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顾太太早已吩咐厨房准备午饭,见姨母只来了这一会就要离开,心中很是不解,拼命挽留一起用午膳,无奈姨母执意要走,只说快要走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收拾打理,等到临走之前,再过来告别。
说完,便扶着一起来的佣人,匆匆叫车离开了。
严家姨母回到家中,见严老爷正在眉头紧蹙地出神,便将今日严素青提的事情如实告知。
谁知,那严老爷竟勃然大怒!
“你不提她还好,提了我更是生气,若不是这短命之人,我严家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好好的染坊,我拼了命辛苦一辈子赚下来的染坊,如同见鬼了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我竟混得像个乞丐,只能靠变卖这最后一点铺面。
说是投奔儿子,可他一人孤身在外,又谈何容易?照顾我们两个也就罢了,还要给他弟弟谋营生。哎,都怪我作孽,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你去告诉那灾星的女儿,让我把那灾星迁入祖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到时不要扰得我严家祖宗不得安宁。再说,她未给严家生下子嗣,无功无德,论理也轮不到她入祖坟!”
严老爷越说越气,他把自己的落魄迁怒于他人,竟然把最后的一丝父女亲情都舍弃了。只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重新开始,连这庶出女儿最后一面都不想再见。
严素青在家心急如焚地等了几日,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那日她终于忍不住,亲自坐车去了严家,想着一方面把母亲迁坟之事落实下来,另一方面也和父亲倒个别,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走后又相隔甚远,只怕此生也难以再相见了。
严素青到了严家门口,看门人进去禀告,过了好久才出来:“姑奶奶请回吧,老爷说了,日后请您在严家好好过日子,不用牵挂。
迁坟之事,老爷觉得不妥,他们年事已高,此行路途遥远,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忙这些琐事。姑奶奶若是真的有孝心,可以在城外买块地,将那二……二夫人的坟冢迁过去。”
严素青犹如晴天霹雳,想要进门亲自质问父亲,却被守门人死死拦住:“老爷说了,近日身体不好,谁都不想见,您还是请回吧,不要让小的为难了。”
她只觉万念俱灰,当年母亲死后,父亲的薄情寡义她看在眼里,他既已做了决定,想让他回心转意,那是万万不可能。染房那块地皮已经卖出,想必母亲的坟冢也再也没人理会,眼下,只能靠自己给母亲安置。
也罢,如此薄幸之人,母亲也未必想跟随他去。
严素青回到顾家,把想买地给母亲迁坟的事情告诉了顾太太。
第二日,趁着顾大人在家中休息,顾太太去与他商量。顾大人不太乐意,这严家的事情,原本应该严家去操办,何况迁坟也不是小事,于情于理也不该我们顾家去插手。
顾太太心善,想着那日严素青急成那样,定是十分在意此事,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于是不断好言相劝。顾大人拗不过,只得叹气:”罢了罢了,你去看着办吧。“
顾太太回去告诉了严素青,严素青感恩万分,只盼此事能尽快安置。
此时北平纷扰不断,想去清静之地买块风水好的坟地也不是易事。顾太太本是小心谨慎之人,此事原本可以让严素青去处理,但她深知,严素青此时恨不能倾其所有为生母置办,然而老爷的意思她也心知肚明,若严素青冲动失了分寸,必然会惹他不高兴。
偏偏此时,宝贝女儿染上了了风寒。
顾婉如和林家二少爷的婚期已经定在来年的四月初八,眼看这顾婉如一日比一日笑容灿烂。昨晚,珍儿不知哪里得了一件稀罕玩意,是一个会说话会唱歌的泥人,和大小姐两人嘻嘻哈哈玩到半夜,天气本来就寒冷,第二天婉如便涕泪横流,起不了床了。
顾太太心急如焚,赶紧请大夫上门问诊开药,自己也没日没夜地守着女儿,过了七日,好容易病情有了好转,顾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忽然李妈妈前来禀报:“二夫人来看大小姐了。”
顾太太这才想起迁坟之事,赶紧招呼严素青坐下。严素青一脸关切:”大小姐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多亏你前天推荐的那个和春堂的李大夫,本来一直不见好,昨天吃了他开的药,这才一两天的功夫,竟基本痊愈了。”
“那就好,那个大夫我也是上个月才听说,很擅长治疗流感发热这些病症,大小姐再好好吃药调养几日,想必就可以彻底恢复了。”
“好好好,这也是不巧,偏偏婉如这时候生病,把你母亲迁坟的事情耽搁了,你放心,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的,明儿就差人去置办。”
严素青焦灼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忽然,李妈妈慌慌张张跑进屋:“夫人,不好了,奴婢刚刚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她忽然意识到严素青也在房中,犹犹豫豫不敢再往下说。
“慌什么,好好说,二夫人也不是外人。”
“是。”李妈妈看了严素青一眼,嗫嚅道:“刚才,刚才玉器店里的伙计来说,说我们二夫人娘家染坊那块地已经卖掉了,谁知那买家竟然把染坊连同连后山上的那块地全部铲平,二夫人娘家母亲的坟冢,怕是……怕是没了……”
顾太太大惊失色,回头看那严素青,已是惊的面无血色。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命人备车,只带着李妈妈和严素青,连着报信的伙计飞奔过去。
到了之后,只见漫天尘土飞扬,到处一片狼藉,哪里还有什么坟冢。顾太太实在气不过,命伙计找了买家来问话。
过了许久,一个管事的只身前来,那人知道顾家也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人家,倒也毕恭毕敬:“回夫人,实在是抱歉,当初这严家卖地给我们老爷的时候,只说这染坊连同后山那块田地统统归我们,任我们随意处置,从未提起过有什么坟冢必须留着。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拿地契给夫人亲自过目。”
顾太太自知无力回天,心里依然不甘,亲自看了房契之后,也只能作罢,想是姨父太薄情,根本没和买家提坟冢之事。哎,都怪自己近日忙于照顾婉如,哪怕早来一日,也不会有这个下场,可怜素青…..”
她满心愧疚,都不敢去瞧严素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