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三月中旬。这一日,婉如正在顾太太房中专心做刺绣。母亲钟爱牡丹,这帧凤穿牡丹她已做了多日,正巧母亲房中缺一件喜庆的挂饰。
李妈妈和珍儿在傍边,一边陪笑说着话,一边忙着递珍拿线,久违的温馨似乎冲淡了一丝笼罩心头多日的阴霾。
婉如无恙到家后没几日,就央求父亲把珍儿放了出来。
要说此事也实在怪不了她,那贼人有备而来,她一个丫头如何应对。更何况,当初是自己执意要去裁缝店。
当初顾老爷责打珍儿,本来就是一时急火攻心将她视作出气筒,事后也有些于心不忍。见婉如未受伤害,就放她出来,仍留在女儿身边服侍。
珍儿八岁时便给卖到顾家做丫头,一直待在婉如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来,大小姐待自己竟如同亲妹妹一般。今见大小姐亲自求情,又接自己回房,想起那日的劫难,主仆二人不禁抱头痛哭。
珍儿暗暗发誓,以后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让大小姐再受一点委屈。
婉如一手拉线,一手拿针,顾太太在旁边专心看着图案。忽然,下人来报:
“禀夫人,林夫人来了。”
婉如手一抖,食指差点被绣针戳到。
顾太太也有些吃惊,随即脸上露出些喜色,想必是来商定婚礼事宜了。
她想一会,吩咐女儿,“你先回房休息,她应该是来和我说你和二少爷的婚事,你在旁边不太方便。”
婉如应了一声,带着珍儿离开。这一刻,她已经期盼多日。
顾太太随手整理了一下仪容,搀着李妈妈去门口迎接。
两位夫人相见,场面竟有些尴尬。林太太在客房坐下,早有佣人奉上好茶,她喝了一口,连连称赞:
“这才是正宗的西湖龙井。”
寒暄过后,林太太命随行的佣人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这是很好的长白山人参,拿来给大小姐补补身子。”
顾太太连连道谢,让林妈妈取了好生放好。
房间里开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太太隐隐感到不安,按照常理,她此次过来,必是为了下个月的婚事,可她如此沉默不语,到底意欲如何?
她不想再等了,心中的疑虑今天一定要化解,为了女儿,只能放下所谓的面子。
李妈妈看到夫人给自己使了个颜色,心领神会,赶紧带着下人全都退下,悄悄把房门掩上。
顾太太鼓起勇气:
“嫂子,以我们多年的交情,我就有话直说了,二少爷和婉如的婚期眼看就要到了……”
她话音未了,忽然耳边传来抽泣声,顾太太吃了一惊。
那林太太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我忍了这么久,今日见了你,实在也是忍不了了。婉如实在是太可怜,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像她这么心善纯良的孩子。
我记得她幼时在我家,有一次我家的狗病了躺着不动,她都心疼落泪。
这么好的孩子,竟然遭遇这等劫难,实在是老天爷不长眼啊!”
她越哭越伤心,顾太太撑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哭泣,守在外面的佣人面面相觑,也不敢进去劝。
顾太太首先回复理智,她拿起手绢给她拭泪:
“嫂子,我知道您心疼婉如。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婉如这次平安回来,并未遭受任何不测。”
林太太狐疑地抬起头,一脸的不解:
“你是说?……”
是的,顾太太犹豫片刻:
“这事说来也确实蹊跷,那贼人掠了婉如去了四天四夜,最后毫发无损地送了回来,并未…并未对婉如有任何非礼。
开始我们也不相信,后来找了大夫来瞧过,确实如此。”
林太太呆了半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嫂子,刚才话说了一半,您今儿来,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请示,两个孩子的婚期……”
林太太别过头去,似乎不敢看她的脸:“弟妹,我今日来,其实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顾太太愣住了,那林太太又开始抽泣:
”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我是罪人。
两个孩子其实只是口头定了亲,旁人并不知道。况且……原定的下个月婚期,我们也尚未发请帖……”
顾太太感觉血涌上头顶,眼前一片漆黑,她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努力端坐如初。
那林太太哭的越来越伤心:
“弟妹,我们林家对不起你,对不起婉如,对不起顾老爷。
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是……只是婉如被贼人掠出去几天,全京城都知道,我们林家做的是玉器生意,这玉器最讲究洁白无暇,不对,不对,最讲究名誉气节……
如果成了这门亲事,我怕,我怕生意实在难做下去啊。
现如今乱世,生意本就艰难,我家老爷成日长吁短叹,我们……我们实在不能雪上加霜了……”
顾太太气的哽咽难言:“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亏得我家老爷和你家还是过了命的交情!”
“我实在是罪人啊!”那林太太竟跪倒在地上:
”顾家遭此劫难,京城里的人多是同情,也不会影响顾家生意。
可……可如果和我林家结亲,那就变成对我林家的耻笑……”
“你住口!”顾太太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懑,冲到门口,用力打开房门:
“来人,送客!”
“弟妹,对不起,我求你站在我们林家的立场,可怜可怜我,原谅我,弟妹……”
林太太在佣人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向门口走去,她自觉无脸在顾家待下去。
这伤心的确是发自内心,多好的一门姻缘,她打心里喜欢婉如。然而再喜欢,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却还是儿子和林家的声誉。
此事满京城都在传,多少小人在借题发挥,她实在做不到不顾儿子和林家的名声。
顾太太闭门不出,谁也不想见。李妈妈带着下人守在门口垂泪,也不敢擅自进屋劝慰。
婉如还在自己房中焦急等待,也不知婚期能否按着原定时间。
母亲未来传,她不敢去问,一直等到晚上,竟等来了父亲的身影。
顾大人天天疲惫于玉器店生意,待在家中时间本来就少,即便在家,也多是在母亲房中或是书房。
这次突然过来,婉如有些惊讶,但很快迎了上去。自己从小就和爹爹亲厚,现在虽然已是成人,又是女孩家,对父亲倒也从未感觉过拘束。
“爹,您来了。”
父亲脸上似乎有愁云,他努力挤出笑容,轻轻拍了拍女儿肩膀:
“几日没见了,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他做了个手势,吩咐下人都退下。
婉如隐约感到了不安,她担心又有些期待地望着父亲:
“下午林家太太来了,和母亲一直说话,也不知现在走了没有。”
顾老爷低下头,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嗯,已经走了,我刚从你母亲房中出来……”
婉如愣愣地看着父亲。
“婉如,孩子……我和你母亲活了半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婉心和如意虽然也是我的孩子,但毕竟不是你母亲的亲骨肉……
我说这些,并不是厚此薄彼,只想让你知道,你是爹娘心中的唯一。”
这些日子,我真是恨透了自己,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你,这场劫难不该你去承受,该报应在我身上!”
“爹,求您别再说了。”婉如已是满眼泪水。
“孩子,听爹的,林家的那门婚事,就罢了……罢了吧……”
她心中隐约已经料到这个结局,只是仍存一丝幻想。现在听父亲亲口说出,只觉得头上仿佛挨了一记蒙棍,煞那间头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竟看到父亲脸上大颗的眼泪。
她本想逃回房间,给自己片刻的宁静,可终究还是心中不甘:
“爹,我没事,您不要伤心。
退婚……退婚这事,是林夫人亲口说的吗,林家和您不是同门兄弟,不是挚交吗?”
爹,我说过了啊,我没有遭遇什么,那贼人没有对我怎样,我……我并未失节。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
她忽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顾老爷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太了解女儿的性格,若不是天大的悲恸,绝不会如此伤心欲绝。
方才夫人和自己哭诉林家来退婚,他也气愤难耐。他恨林老爷无情,全然不顾和自己的同门之情。
但转念一想,林家必定也是痛苦纠结了很久,自古女子婚前失贞是天大的事,谁会真正相信女儿并未遭遇侮辱?
纵使林老爷和自己是过命的交情,也不可能不顾惜他自己儿子的名声。
只恨苍天无眼,给女儿原本幸福的人生蒙上如此污点。他真想回到女儿小时候,把她紧紧搂着怀里,告诉她不用怕,爹爹在。
现如今,自己这个爹爹又能做什么呢。
“婉如,好孩子,爹爹知道……知道你清白。那林家不识好歹,我们不稀罕这门亲事。
你放心,爹爹一定会给你寻个好人家,比那林少爷更好……
孩子,你想想你母亲啊,可不能再让她雪上加霜了,她最近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大夫都说再也不能受刺激。”
“母亲,母亲……”
想到母亲苍老憔悴的面孔,她终于抑制住脸上的伤痛:
“爹,我知道了,女儿不孝,给您和娘添了太多烦恼。”
她上前牵住父亲的手:
“您放心,这是女儿的命数,女儿不会想不开,会好好活着,待在您和娘身边好好活着,我还要服侍你们长命百岁。”
“这就好,这就好……”顾老爷摸了摸女儿脸颊:
“爹娘永远不会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你永远是我们最勇敢,最快乐的大女儿。”
“爹,时候不早了,您快回房休息吧,明儿还要忙店里生意。”
顾老爷终于感到一丝欣慰,他冲女儿点点头,缓缓转过身离开。
父亲只有40出头,可背影蹒跚,竟像个暮年老人,定是因为近日这一连串的伤心打击。
婉如鼻子一酸,又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不甘心,她还是不甘心,子英他……他不会这般无情。
那日家中相见,他的眼神告诉自己,他会是她一生的依靠,他绝不会因为这件事抛下自己。
即使……即使他真有此心,也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婉如擦干泪水,她心中已暗暗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