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的开始是命中注定。
夏旬,沉闷的空气里带着点黏稠,乌云压得极低,让人难以喘息。马路两旁的树被暴风刮过,直起又弯下;飞扬的黄色沙土吹进姜怨的眼睛里,姜怨在云城药店前停了车。
这是姜怨第一次来云城买药。她站在药架前用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拿着她妈妈吃完的空药盒对着药架上的药挨个的对比。
顺着药架走到收银台,姜怨要找的阿司匹林就在收银台后的药架上。而此时坐在收银台里的售货员正在打瞌睡。
“喂。”
姜怨突然的发声并未能将眼前这个鼾声淋漓,睡得正香的售货员叫醒。
姜怨咬咬嘴唇,左右踌躇。
药房半卷起的大风将蓝色铁门吹得哗哗作响,和售货员的鼾声此起彼伏;铁锈和灰尘飘下落在药架上,蒙了一层灰。
乌云迫近,尘土,落叶,塑料在风中飞舞,停下,再扬起,群魔乱舞,空气也变得灰暗。
路上的行人有的迎风而行,风灌满他们的衣服,像个几百斤的大胖子,寸步难行;有的背风而走,风吹起他们的衣袖,像是只南飞的大雁,归心似箭。人的一生总会遇见大风暴雨,无论怎样去斩过荆棘,怎样去跨过天堑,为的只是坚守。
姜怨快步走出药房,从电瓶车的后座下拿出雨披盖上,当她刚走进药房门,屋外就下去了大雨,“咚咚咚”的,像鼓点声,密集又急促。
姜怨再走到收银台时,那个售货员已经醒了,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牙齿泛黄,门牙上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吃的菜心叶子。姜怨拿出药盒,指了指他身后的药架
许熠实在是搞不懂,他爸爸为什么要将她妈妈送到这个穷乡僻壤,开了大半天的车从小镇赶到云城,跑了三四家药店都没有阿司匹林。
“小熠,你先跟爸爸回去,那边快要上学了,等到放假的时候,我送你来,顺便在那边多买些药送过来。”
许父讨好地笑着,撑开伞揽住许熠的肩膀将许熠往回带。许熠伸手打掉许父手中的伞挣扎开,一路小跑进了云城药店。
姜怨接过售货员递来的药,道了声谢谢,刚掏出钱包却被突然撞落。
许熠从旁边的药架挤了过去,对面前的少女说了句抱歉。目光落在柜台用袋子装好的绿色药盒,对着售货员说拿三个月量的药。
售货员拍拍嘴,打了一个哈欠。
“什么药?”
许熠指了指姜怨刚拿起的的药,“阿司匹林,谢谢。”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个拳头大小,一动便能碰上。姜怨侧目看向站在她右侧的少年,今年流行的三七分刘海,头发减至耳尖,而此时早已被雨水打湿,温顺的贴在少年的耳根处,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肤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少年的脸廓清俊柔和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可以看见脸上的绒毛,依稀可见红色的血管,像是温和白玉里的红色纹理。
白炽灯在慢慢悠悠的摇晃,少年的脸却在恍惚之中愈发清晰。
有的人的出现总是这么平凡却又猝不及防,也许是一个艳阳天的午后,也许是暴雨后的初晴;或许是偶然间的一瞥,或许是擦肩而过的一瞬。要过很久,半生亦可能是一辈子,你才会知道,曾经你以为只是人生中本应该遇见的,也许是你永远无法忽略的一根长在心头的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挑起心尖肉。
平生一顾,就此终年。
许父骂骂咧咧的从店外进来,一句话被雨滴打得破碎,只能听见什么“儿子”、“病鬼”、“拖累”、“浪费钱”“有什么用”……的字眼犀利的穿过雨幕,落入姜怨和许熠的耳中。
姜怨以为只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过路人,不曾想身旁的少年突然转身朝那个刚进门的中年大叔吼了一句。
“我妈没有花你一分钱!”
呯的几声,售货员拿药的手一顿,几盒药掉了下来,惊起了怔在一旁的姜怨,她蹲下身子准备拾起被许熠撞落的药,看见少年紧紧攥起的拳头,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许熠从未想过曾经很爱他妻子的父亲现在会是这副嘴脸,厌恶,刻薄,视母亲如病毒,弃而远之;将她视为累赘,弃之如敝履。许熠一想到身体虚弱的母亲要一个人待在这个买药都需要骑车到几十公里以外药店的小城,许熠就更加气愤。曾经同风共雨的人却不能一起迎来彩虹。许熠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将许父推出门外。
“我不稀罕做你儿子。”
语气激烈又哽咽。
许熠怒视的眼睛泛红,闪出点点泪花折射出许父恼羞成怒的嘴脸陌生又刻薄。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因病魔而破碎;他曾经觉得坚不可摧的,在一夕之间轰然崩塌;他曾经让人艳羡的,是他如今最渴望的;曾经他觉得温暖的,如今令他心寒;曾经让他夸夸其谈的,现在让他缄默不言;他曾经握在手心的,变得唾手不可得。
“这个白眼狼,我许家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许父破口大骂,指着许熠渐行渐远的背影。
“总有一天,你要哭着求我要回家,你那个病鬼妈能给你什么。”许父低头咒骂,啐了几口痰,走到车前,开车绝尘而去。
姜怨结账出来的时候,少年正蹲在墙边,靠着阶梯,埋在一片阴影里。少年肩膀微微耸动,从臂弯里穿来压抑的啜泣声。姜怨蹲在阶梯上,将药放在脚边,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一包纸巾。
姜怨想起那年夏天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角落,泪从眼角滑落,没入口中,味苦微涩,在舌尖散开漫入心底,整颗心像是泡在漆黑的中药里。那个时候,她希望有一个人将她从牢笼里放出,给她温暖和光明。她渴望有人替她拭去眼泪,她渴望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你失去的不是整个世界,你还有你妈妈,你还要照顾妈妈。
她渴望有这样一个人,救她于苦难之中,教会她人生。
如果遇见一个正在哭泣的人,请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如果不是太悲伤怎么会控制不住眼泪。你可以忽视的走过去,也可以停下,给他一张纸巾,告诉他,加油。
每一个人都值得被时光,被世界温柔以待。
雨洗过的小城,清新,枝头树叶犹如新染上了颜料,鲜艳,湿润,风吹过刮落一阵小雨。
姜怨在许熠的背上轻拍了三下,又将纸巾放在阶梯上,缓缓的说“要加油啊!”
姜怨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柳树枝头落入炊烟之中,交错相杂的小巷里飘出呛人的辣椒炒肉的香味。巷口旁的槐树下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过耳垂的短发,右臂上挎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篮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远方。
“妈妈!”
姜怨单手骑着电瓶车向姜母招手,笑得极为灿烂。
许熠从臂弯中抬头,少女纤细的胳膊拎着两大袋药,摇摇晃晃的,像不久前他在田间看见的一只走小黄鸭。纯白的连衣裙上沾着黑色的泥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也许是身后目光过于引人注目,姜怨在骑着前回头看了一眼,少年的眼睛如雨后初晴,一汪清澈的泉水。
走走停停,许熠回到目的地时,月亮已经挂上槐树树梢,枯了的槐花被风一吹便像迟暮的老人,颤颤巍巍,再飘下,做了下一季槐花的养料。犹如站成一棵树的父母,扎根于世俗,为年少的我们撑出一片天,遮风避雨,护一世平安,无忧无虑。
许熠踢踢脚边的小石子,低头绕着槐树走了几圈,找了个好靠背的地方蹲着休息,玩着路边采的狗尾巴草,捏捏草柄学着电视里的人叼在嘴边里。
一阵凉凉的夜风拂过,槐花簌簌下落,飘在许熠的头上,他摇摇头,狗尾巴草擦过鼻尖,许熠摸摸鼻头起身。
“吧嗒”一声,许熠扑向槐树,蹲久的腿已经发麻,像是蚂蚁顺着脚心爬上大腿,每走一步就像才在绣花针上。许熠龇牙咧嘴的跺跺脚低骂了一句“草。”趁着淡淡月光和浅色路灯,此时的许熠才发现早上来时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皱了,干巴巴的黏在他的腰间;牛仔裤的裤脚像是从泥浆里拿出来,干裂的泥巴一块一块的黏在裤脚;纯白鞋梆子上有着高低不同的泥印;连着裸露在外的脚踝都粘上了黄泥巴。
许熠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怎么累过;从来没有走过怎么长的路,从日暮到月出。
一束光从巷口打在许熠的身上。许熠抬手遮住眼睛,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见有人正向他走来,身影熟悉,他跳起来向来人招手:“妈!这里!”声音染上喜悦,连眉梢都在雀跃。
许熠跑上前接过许母手中的电灯,扶住许母的胳膊,亲昵的说:“妈,你怎么来了。我待会就回去了。”
“妈不大放心你,你今天电话也没带。我看早上送我来的时候你和你爸还在吵,我怕你赌气不跟你爸回去。”许母有些有气无力,“还有,你过几天回去,你还要补课。你爸是为你好,这里的师资资源和学校条件都没有你原来的学校好。”
“放假的时候可以来看看妈妈,妈妈一直在这里。”许母又补上一句
许熠只是打着灯不说话,不情愿的明显。
“小熠,听妈的话。”许母拍拍许熠扶着她的手。
许熠眨眨眼睛,退回眼泪看着遥挂天边的残月,眼前又浮现许父嫌弃的嘴脸,耳边阵阵回响许父不断说的那几句话,原本打算为父亲辩解的话停住,语气尖利又无奈:“我不是和他赌气,我不想回去,我想陪妈妈。”
“小熠……”
许熠抢过话头,不让许母接着絮絮叨叨的说教和劝说。
“还有几天,我请了假,过几天回去。”许熠想着能拖几天是几天:“我们先回家,我好累。”
许熠和许母的身影没入巷口的黑暗中,路灯拉长依偎的影子,声音断断续续的从深巷中穿出,其中掺杂着几声狗吠声。
“小熠,声音小些,别人都睡觉啦。”
“知道啦,妈。”少年的音调突然转小。
巷子幽长且复杂,许熠在拐得发晕后才和许母到了“新家”。“新家”是一栋楼房,白漆的墙面被人画上五颜六色的涂鸦,有人有鸟有花。开个门起码要两、三分钟,院落大门上的锁上了锈,难开难锁推开铁门时还伴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惊人刺耳。惊起两三声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