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筱言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也许好奇心是人类永远克服不了的一种冲动。但是她还是准备不再问那些让面前这个男人痛苦的事情,不管是他的短命的孩子,还是他那疯癫的爱人。
她想,也许自己该转化一个相对愉快的话题。她的脑子转动着,想提起一个既让他们两个人有共鸣又有快乐回忆的事情。
但是,还没等她想出来说什么的时候,简小宁已经转换了一个话题,他说:“好了,那些烦心事再不说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样?这些年过得?”
江筱言笑了笑,淡淡地说:“怎么说呢,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和顾林溪在珠海漂了两年,后来我们就考了研,来了金城。然后就在这个地方扎根到了现在,当然,还有以后,这一生就和金城捆绑在一起了。”
“平平淡淡就是真,挺好,真的挺好。”简小宁的这句感叹看得出来是发自肺腑,也隐隐渗透着一些比如羡慕之类的东西吧。他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在南方沿海的城市,你给我说过,你喜欢大海,你说你大学毕业以后想去南方有海的地方。”
江筱言笑笑,是啊,曾经她无比天真地认为她是来征服这个世界的,她的理想很远大,她想做个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名的记者,她想在一座被大海围绕的大城市里建一座属于她自己的漂亮房子,她想做她所爱的工作,和她所爱的人一起相处,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在她大学毕业以后,在她走上社会以后,她对她以前的那些幼稚和远大理想尴尬而无奈地挥了挥手说再见。
她终于明白,她本身只是一个等着被生活改变的众多生物中的一个而已。
她说:“你说的是我的梦想,那些未经世事的天真梦想。可是,我总归要回到现实生活啊。我家本来就是金城的,顾林溪的家本来也是这边一个小县城的,综合很多因素,比如离家近,比如经济方面的考虑等等,我们就选了金城,老家也算是港湾吧。”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可能同学们中间像我们这种没到大城市去闯荡,最后回了原籍的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大的追求的人没几个。”
“我也回了老家,我回了太原。”简小宁接口。
“啊?”江筱言不相信地张大嘴巴,她记得毕业的时候,她从梁冰那儿知道简小宁不顾家里的反对去了上海。她心里想,也许简小宁和她和顾林溪一样在繁华的大城市混不下去了,然后就回了老家。但是她没有问,她说:“我还一直以为你在上海呢。”
简小宁笑了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说:“对,我毕业后是去了上海,后来家里发生了点事情,所以我就回去了。回到老家,也许是很多人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江筱言深有同感地说:“是啊,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家乡终归是我们最后,也最保险的退路。拿我来说,那会儿考大学想离家远远的,后来决定要回来的时候还犹豫了很久,但是当我最终回来,并同我的父母一样在这座不大的城市定居下来时,对这座城市的情感又有了新鲜的感受,也更深厚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现在对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充满了爱,可能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安于现状,喜欢平淡的人。”
“安于现状,喜欢平淡,是因为你现有的生活,爱人,家人,以及朋友是让你满足的,内心平静的,这就是一个人生活幸福最真实的样子。”简小宁的这句话语气是平淡的,但是在江筱言听来却有着浓浓的伤感。
于是,江筱言决定还是不要过多探讨自己的生活,毕竟就目前他们两个人来说,她的生活相对是幸福的,所以她必须要收敛这种幸福,这样才不会更加刺激到那个不幸的简小宁。她问:“小宁,你说你们公司决定在金城开分公司,那是不是说你以后要长期在金城和太原之间往返了?”
简小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确切地说,应该说我的大本营要从太原挪到金城来了,因为分公司运行前期的两三年,我作为这儿的项目经理,基本上必须长期驻扎在这儿。以后我们就是同一个城市的市民了,还望你和顾林溪多多帮助呢。”
“哇,简小宁同学,这么厉害啊,项目经理,听起来权力无限大啊,我就说你这个人不简单嘛,以后,咱们共同互助互进。”
简小宁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说:“我就是给人打工,但是还是很感激我老板给我很多的机会。说实话,对于分公司的以后,我其实心里很忐忑,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只能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往前走。”
“就是嘛,办法总比困难多,虽然我不懂你们生意场上的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有股拼劲,也有股韧劲,你呀,就放开手脚拉动我们金城的市场经济吧。”
这句俏皮话把两个人都逗笑了。
简小宁说了谢谢,可突然又加了这么一句让人难受的话:“不是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嘛,我想我说不上有情场失意商场得意的命呢。”
江筱言有点尴尬,但是她随即就又恢复了平静。也许是她多想了,简小宁说的这个“情场”应该指的是他现在的婚姻和家庭情况,而并非是他们多年前的那份情。
她端起咖啡杯子,说:“来,让我们以咖啡代酒,为我们,也为顾林溪,为我们三个人九年之后又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咱们干一杯。”她的语气有着简小宁熟悉的那种十年前的调皮。
两个咖啡杯若有其事地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江筱言喝完咖啡,放下杯子,说:“那你家里人跟随你一起过来吗?”
简小宁说:“打算让家里人都过来的,不过还没定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分公司开业也到元旦了,业务正式开始就到元旦之后了,一切只能到跟前了再看。”
两个人又说了很多很多话,谈到了很多他们以前共同的朋友和共同经历的事情。很显然,他们都在尽力去说一些快乐的事,而努力避免那些会让任何一个人不快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当他们在咖啡馆门前分手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了。远处天边的红的、黄的、橙的火烧云以及被映衬成灰白的不同颜色的云看起来诡异而神秘。
他们就在咖啡馆门前站着,看着彼此。江筱言突然感觉有种演电视剧的感觉,她想起电视剧里男女主人公分手的时候要么深情拥抱,要么什么都不说就那样转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也有一种想拥抱一下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确切地说,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拥抱这个男人的冲动想法。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她的这个想拥抱的举动是纯洁的,是出自一位朋友对朋友的真挚安慰和祝福。
而同时,她也清楚,她和他,他们很多年前可以以爱情的名义拥抱,而很多年以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拥抱,哪怕仅仅是礼仪性的安慰。毕竟,他们曾经……久别重逢的拥抱,不管初衷是什么,展现出来的总是远离初衷十万八千里的东西。
她于是主动伸出手,说:“小宁,加油。我的朋友,相信你一定会在金城干出一番天地的。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要常常聚聚呢。”
简小宁把手伸过来,和江筱言握了手。他的那只宽大的手上有着修长的手指,那是一只漂亮的手。江筱言记得,有一次在宿舍探讨男朋友的时候,宿舍里一个姑娘说简小宁长了一双女孩见了就想牵的手。虽是一句玩笑话,但确实说明简小宁的手真的很好看。
他握了江筱言的手,说:“那肯定,以后都在一个城市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怕你和顾林溪烦我呢。”
“怎么会?”江筱言反问,“我们欢迎你来都来不及呢。今天要不是顾林溪忙,我们俩就一起来看你了。”
江筱言说了这句谎话,她并没有告诉过顾林溪她和简小宁的约会,她心里有点没底,她不知道三个人一起见面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背过老公和老情人幽会的女人,她只是想先自己一个人看看简小宁,她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样。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只是把这次会面看做很平常、很普通的一次。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简小宁在发给她的邀请信息里并没有提到顾林溪,或许他也没有想好三个人见面的情景,也或许他没有要见顾林溪的打算和想法。
不管怎样,江筱言的这句谎话还是为另外一个男主角的缺席找了一个借口,其实也是为她自己,还有简小宁,为每个人找了一个借口。
简小宁说:“那代我问顾林溪好,下次有时间了我们一起坐一坐。”
他们就这样告别了。告别的方式没有电视剧中那种含情脉脉或依依不舍,简小宁走过去为江筱言打了一辆出租车,很绅士地打开车门,邀请江筱言进了出租车后又轻轻关上了车门。
他们挥手说再见。出租车绝尘而去,简小宁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远去,直到出租车的影子越来越小,甚至看不清楚的时候,他才转过身,迈着大大的步子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切,都被远处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人看的真真切切。这个人的身影,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高大而魁梧,但同时又有些落寂。那张男性的、阳刚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看起来线条柔美,轮廓鲜明,帅气而好看。那双有着漂亮的水汪汪的眼睛在薄薄的黑色眼镜片下看起来清澈而明亮,似乎还有些沉郁。这个人高挺的鼻子和有着优美弧线的嘴唇相得益彰,整体上来说,五官很和谐地在一张好看的脸上组合在一起。猛一看去,颇有几分韩国超级明星裴勇俊的影子。
没错,这个人就是顾林溪。
他就静静站在那儿,看着江筱言和简小宁从咖啡馆的玻璃门出来,看他们握手言别,看江筱言上了出租车,看简小宁看着出租车发愣。
这个城市真是太小了,顾林溪从来不知道这个城市这么小,几个小时前他还开着车在找一家咖啡馆,其实也在找想见的那个人,几个小时之后,他竟然真的就看到了那家咖啡馆,见到了那个人。
也许,有预谋地去见一个人,这个城市就会显得很小很小。但是,顾林溪的预谋只是在心里,却没有体现在行动上。此刻,他站在这个地方看到江筱言和简小宁分别的场景确实是偶然和巧合。
研讨会结束后,老师们被安排在很有金城特色的一家叫做“金城印象”的酒店用餐,而当顾林溪随大家坐车来到这家酒店时,他猛然发现了不远处挂着红色霓虹灯招盘的“青葱岁月咖啡馆”。其他老师都从酒店的大堂走进去了,可顾林溪却站在酒店的旋转门前,盯着不远处的咖啡馆看。
咖啡馆的玻璃门时不时被人拉开再关上,有人进去了,也有人出来了,顾林溪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咖啡馆里的人正在聊着什么。有那么一刻,他想走到那家咖啡馆的门前去看一看,随即又为自己的这个荒唐的想法摇了摇头。他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有老师出来喊她,他才悻悻地走进了酒店。
饭菜还没有上来,老师们都在互相说着话,与就近的人交流。顾林溪和老师们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去了一趟卫生间,他在卫生间刚好碰上会务组的一位李老师。他对李老师说,他刚才遇上了一个熟人,他出去招呼一下,菜上全了的话让大家先吃,别等他。
于是,他走到酒店的大堂,并没有在大堂靠玻璃墙的沙发上坐下来,他站在大堂的玻璃墙边,想再看看那个“青葱岁月咖啡馆”。站了几分钟之后,他就真的看到了江筱言和简小宁从咖啡馆出来了。
是的,顾林溪看到了他们分别的那一幕。没有什么暧昧的动作,但是他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一种依依不舍、依依惜别的情愫。当他看到简小宁大踏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时,他也从酒店的玻璃旋转门走了出来。
夕阳的余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挡了一下阳光,迈开步,往前走去,往简小宁的方向走去。他看到简小宁走得很慢,从背影上都可以看到一种心事重重的沉重。
顾林溪凭方向上判断,简小宁应该是要去公交车站。他不紧不慢地跟着走,他们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他想等到了公交车站,再和简小宁偶遇,打招呼。
这个城市这么大,没有比在公交车站遇到熟人更自然的了。
在公交车站相遇,最俗套也最保险。
在简小宁快靠近公交车站的时候,顾林溪往前快走了几步,因为有辆公交车就要进站了,他不确定简小宁会不会上这辆车。他想好了,如果简小宁坐上了这辆公交车,他就跟上车,在车上“偶遇”,如果简小宁没上车,他们就在公交车站“偶遇”。
可是,事情没有朝顾林溪设想的两种情况发展。简小宁并没有在公交车站逗留,他走过了公交车站,劲直往前走去,显然他并没有坐公交车去某个地方的打算。
于是,顾林溪也只好走过公交车站,不做停留。他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加快了脚步,他告诉自己不要再预设那么多情景,直接走过去,只要两个人都看见了彼此,不就是“偶遇”了吗?所以,他的脚步快而自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
简小宁在一家酒吧门前停下了,他还抬头看了看酒吧的名字“忘忘酒吧”。
顾林溪已经从简小宁的动作上判断出他的下一步动作和方向了。所以,在简小宁准备推动酒吧的旋转门进去的时候,顾林溪先他一步推开了旋转门,并做了一个“您先请进”的绅士的手势。
然后,两个人都惊住了,互相盯着看了几秒之后都笑了。顾林溪先开了口:“呀,果然是你,简小宁!我刚才远远看见你就觉得是简小宁,又觉得可能是我看错了,怎么……真的是你?”
简小宁这时已经从惊讶中缓过来了。
这是金城,是顾林溪的城市,是江筱言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遇到顾林溪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又不得不说,这个城市真的好小,他们就这样相遇了。而几分钟之前,他还和这个人的妻子喝着咖啡聊着天。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缘分,生活就是这么玄而怪。
简小宁伸出手,握住了顾林溪伸过来的手,笑着说:“好久不见,顾林溪,你好你好。”
两个男人真诚地握了手,彼此说了你好。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走进酒吧里间,面对面坐下来。先是互相寒暄了一番,然后就谈论起近况来。问好,干杯。干杯,问好。几杯酒下去,彼此的话就都多了起来。
顾林溪先开了口。“小宁,你怎么在金城?”
本来,这个问题问得很普通,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这个问题却毫无疑问地把江筱言的谎话揭穿了。简小宁知道了,原来江筱言并没有告诉顾林溪他在金城,并没有告诉顾林溪他们的约会。
简小宁心里有点暗自高兴,其实他本来就想和江筱言单独坐一坐,所以他在发送信息的时候只是含糊的说了“我等你,不见不散”,而并没有说“我等你们”,他想江筱言还是懂他的心思的。但是,也是一瞬间,他隐隐有了一丝愧疚,一种说不清楚为什么的愧疚。
他努力使自己笑得自然,并以一种轻松平常的语气对顾林溪说:“我到金城出差。世界真小啊,我们竟然在这儿碰上了。”他本来想说我刚才还和江筱言坐在一起喝咖啡呢,但是他忍住了,没有说。
顾林溪也笑了笑,说:“是啊,真是太巧了。我今天在这附近有个会,刚开完会,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只能说金城真的很小。那在金城能呆几天?”
“我后天就回了。”
“啊?这么仓促啊?金城,虽说不是什么一线、二线大城市,但是历史韵味还是很浓的,有些风景还是值得看一看的。”
“以后,有的时间看金城的历史风韵和漂亮风景。”简小宁说,把他们公司计划在金城开分公司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顾林溪又问:“那你现在还在上海吗?我记得刚毕业的时候你去了上海。”
简小宁笑了笑,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上海就呆了不到两年,后来就回了老家太原,就再没挪过窝。”
“都是好地方。”顾林溪说,“金城是第一次来吧?”
简小宁摇摇头,“第三次来。但是每次都是忙于工作,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黄河,黄河边都没去过呢。黄河的水和上海的水完全不一样,和太原的护城河也不同。”
“人也不同。”顾林溪的这句话一出口,一种奇怪而尴尬的气氛就弥漫在两人之间了,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直到又几杯入肠后,两人的言语才又多起来。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把两个人在篮球队的旧事回忆了大半,也把其他篮球队员一一回顾了一边。
不禁感叹,毕业九年,真的是各自奔波,从一开始的频繁联系到后来的偶尔联系,再到后来的断了联系。这就是现实,虽然惭愧,却也正常,因为天大地大,人人得在自己的路上看前方,向前走,那些被走过的路,那些曾经遇见过的人,只能是彼此越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