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有早起的老年人步出屋子活动腿脚,突然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霎时还未放亮的天空被划破,解放大军的总攻开始了,呼啸的炮弹震人魂魄地发出了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河都城再次被炮火从慢慢长夜里震醒。
人们不安地站在窗前或院里把目光望向高耸的寒山,密集的枪炮声仿佛要把山头削平,变成焦土。柳絮被母亲一把塞进床底下,倘若真有炮弹把房子炸塌了,也好有个支撑。今夜柳熙荫没有回来,黄云香让女儿和自己睡在一起,万一有个事好照应。这会听着枪炮声,黄云香多少对柳熙荫有了怨言,要紧处看来他还是牵挂着大房那边。
其实是黄云香小心眼了,柳熙荫惦记着堆码在仓库里的面粉,此刻他正和工人们守护在厂里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即使不被哄抢,万一被炸弹或者不可预料的火星给引燃了,现场没人抢救岂不太可惜。为放万一,柳熙荫倒是把两个伙计派过来守护黄云香母女,不然他心里不踏实。
这会黄云香几个人站在廊檐下,遥望寒山上火光四起。
此时外围的狼山已经失守,马家军退到了寒山阵地。
外面的巷子里不时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跑过。
由于距离远,城里的老百姓不知道,在寒山阵地上,殊死拼杀,一条条火舌喷涌,一片混乱,血肉横飞。随着雄浑激越的冲锋号声,在猎猎红旗的指引下,解放大军如猛虎下山,以摧枯拉朽之势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击,枪声、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激战中,战士们的子弹打光了用手榴弹,手榴弹打光了拚刺刀,刺刀折了就赤手空拳和敌人肉搏。什么叫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到骨子深处。有身负重伤的解放军战士把手榴弹一拉顺势滚向敌群,有肩扛炸药包的勇士冲向了钢筋水泥碉堡……解放军的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寒山主阵地上,一面鲜艳的红旗竖起了,接着又落下,再竖起,再落下……这一起一落,有多少战士的鲜血在喷涌,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倒下了……那是怎样的一曲壮怀激烈的颂歌啊,即使用世界上最华美的词句用来赞美这感天动地英勇牺牲,都是恰当的。当最终那面被鲜血浸透的旗帜迎风飘扬在山道崖坎上时,指挥官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河都的街面上空空荡荡,有胆大的人跑向黄河边躲避战火,看见那儿的守军躲在沙袋垒起的工事后面,不时放几声冷枪,给自己壮胆。明知已是穷途末路,还得负隅顽抗。正如他们的最高长官马公子面对兵员匮乏,军饷、装备难以为继,文官武将同床异梦,心怀叵测,真正能死心踏地为他们马家父子卖命效力的心腹干将寥寥无几,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唉,今日河都,不过是一个大蒜头,看起来还像个样儿,其实早就散瓣儿了,奶奶的!
马家军在此苦心经营数年,自以为凭借号称“固若金汤”的阵仗,可以大展宏图,扭转乾坤,挽救蒋家王朝覆灭的命运。谁料,人民解放军总攻的隆隆炮声已经把河都的晨空映红,几天前还自以为是的马家军顿时经入灭顶之灾的火海之中了……
槐树巷倒还安静,有凉爽的清风徐徐拂来。
柳絮从屋里出来,紧张地望望半山腰的火光,有些胆怯地拽住母亲的衣袖。
黄云香摸着她的脸蛋说:“别怕,有妈妈在!”
一个大个子伙计走过来,站在黄云香身边有些担心道:“太太,看这阵势马家军怕是顶不住了。”
黄云香忧心忡忡:“谁知道呢,听枪声越来越近了。”
另一位个子略低一点的伙计说:“看样子解放军很快就会攻城了?”
“是这样。”那个伙计说:“现在外面很乱,咱们就呆在家里,不能出去。这个时候最要防范趁火打劫的人,地痞流氓往往就是趁乱伺机而动的。特别是街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随意进来。即使解放军打巷战,负隅抵抗的马家军和败退的散兵游勇往往会依托民房做最后的挣扎,这个时候老百姓防范不好就会遭殃。”
“街门昨晚我就锁住了……”黄云香话音未落,果不然有人急促地拍打院门。
大个子伙计轻微嘘了一声,意思不要吭气,并用手示意黄云香和柳絮让她母女退回屋里去。
透过窗户玻璃望去,柳絮看见那两位伙计从墙角各寻了一根木棒提在手里。他们走到大门侧面喊道:“门外的人听着,我们几个奉柳老板的指示,前来守护他的家人。你们还是识趣些好,如果敢破门而入,别怪我们不客气。”
短暂的沉寂后,那些人不死心,除了拿脚踹门,刀也剁在了门板上,还有人试图翻墙跃入。有个脑袋刚一露头,高个子伙计几步跨过去,木棒抡去,墙外传来一声惨叫。
“你们来啊,敢进来我们就灭了你们!”伙计厉声警告道。
伙计们的策略是对的,此时一定要沉着冷静,只要防范住了,门外的这些歹徒们是不会白白把时间在这里耗下去,毕竟心虚,加之不了解院子里的情况,他们不会贸然破门而入。何况院门很厚实,短时间内难以被攻破。最终那些人虽有不甘,但还是撤退了。
事后黄云香对男人柳熙荫说,你就知道你的面粉厂,也不管我们母女死活。柳熙荫说,我不是派伙计来了嘛,怎么能说不管呢。黄云香说,还算你有良心,幸亏有他们在,不然那些趁火打劫的人翻墙进来,我和絮儿就遭殃了,想想都后怕。柳熙荫无不歉意地对黄云香说,是我不好,让你们娘俩担惊了。我是答应了路先生的,一定要确保面粉厂在解放军进城后就能正常运转。
天明时分,巷子里反倒安静了下来。渐渐地寒山那边枪炮声稀疏了,倒是在河都城的西、南、东三个方向枪声大作,爆炸连连。
黄云香说:“看来寒山失守了,解放军开始攻城了。”
柳絮问:“妈妈,会打到这儿来吗?”
黄云香摸摸她的头说道:“咱们就在家呆着,相比会安全些。你听,西关那边枪声很密集,可能在铁桥上发生了激战。”
“面粉厂就在桥门,爸爸也在那儿……”柳絮惊叫了一声。
伙计宽慰道:“太太和小姐不用太担心,那边人多,不会有事。”
“叔叔,你看那边冒烟了!”柳絮拿手往南面指着。
另一个伙计说:“一定是南城墙被炸塌了,估计解放军破城了。”
人们担心的巷战并没有发生,解放军在狼山和寒山两个主阵地消灭了马家军的主力后,攻打铁桥成了解放河都的最后一战。柳熙荫离得近,站在面粉厂二楼的窗户后面,他把交战双方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桥头两侧建有碉堡,桥面用沙袋垒起了掩体,火力上下密集交错,根本无法靠近。可匍匐前进的解放军不惧牺牲,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又跟了上去。几颗手榴弹甩过去,掩体的机枪哑了。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勇敢的解放军扛着炸药包往前冲,被打中了,接替的仍旧视死如归。柳熙荫几近看呆,有这样的勇士,何愁江山不属于这样的军队。碉堡被炸飞了,洪流般的队伍冲进了河都城……
在南城门这边,自卫队进行内应,在攻城的解放军到达前,王志华指挥他的人马消灭了几个死心塌地的顽抗分子,打开城门,迎接解放大军入城。
路明远随解放军回来了,见了王志华他们,大家激动地握手拥抱。
“好啊,老路,你回来了!”
“同志们,咱们河都解放了!”
到了下午,枪声逐渐稀疏了下去,巷子里有了说话声,行走的脚步声也多了起来,甚至有人在喊:“看,解放军过来了!”
柳絮听出那是张二的声音,她想出去看个究竟,被黄云香给扯住了。
到了下午时分,战火终于消失,鼓楼下,市民们汇聚在一起,手舞彩旗,熙熙攘攘,夹道欢迎英勇的解放军。锣鼓声湮没了一切,秧歌队兴高采烈地扭动起来。柳絮被母亲牵着手,站在街边看稀奇。原本黄云香是不想让女儿上街的,但柳絮执意要去,她不放心,只好跟着来了。
此时,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氛中的人们没有听到空中飞机的呼啸,炸弹在瞬间落了下来,鼓楼的一角坍塌了,人群惊慌四逃。防空兵当即开炮,架在士兵肩上的高射机枪也喷出了愤怒的火焰。这飞机是从成都过来的,原本想支援垂死挣扎的马家军,不料寒山已失守,敌人丧心病狂地竟然把炸弹投向了城池。
在解放军的炮火反击下,一架敌机被打中,冒着黑烟仓皇逃窜;另一架见状赶紧拉高,盘旋片刻后只好选择了逃遁。
有人倒在血泊里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哭声、喊叫声,仓皇的脚步一片凌乱。
黄云香的一只高跟鞋跑丢了,情急中她顾不了许多,踢掉另一只,拉着女儿光着脚奔跑。不料旗袍开叉处撕裂了,前片被风掀起,到后来反倒是脚底下利索的柳絮拉着母亲跑了,跌跌撞撞总算远离了人群。感觉脱离了危险,母女俩放慢了步子,蹲在路边大口喘息。等缓过劲来,惊魂未定的黄云香数落女儿,“不在家里待着,偏要上街,凑什么热闹,如果被炸弹给报销了,倒霉不倒霉,冤不冤啊。”
柳絮像做错了事,拉母亲站起往回走。
这时,张二从身后跑来,看见了柳絮,他气喘吁吁地说,“吓死人了,这天上的飞机会下蛋,大菜市那边都死人了,血肉模糊。”
平日里黄云香不喜欢这个顽皮的男娃,也不愿意女儿和他在一起玩耍,这会见了,出于一个母亲的善心,她还是好言告诫张耀昌,“赶紧回家,一个人乱跑,你家爹妈也放心呀,真是的。”
张二说,“我爸我妈也上街了,我找不到他们。”
黄云香冷冷地一笑,“他们真够可以的。”
“阿姨,没事的,我不怕。”张二似乎想用自己的勇敢表白什么。
黄云香不想理他,对柳絮说,“走,咱们赶紧回家,子弹可不长眼睛。”
到了巷口,张家的镔铁铺子门开着,有个伙计正在干活。张二希望柳絮能停下来说说话,可黄云香哪里会容许,“走啊,还磨蹭个啥”。柳絮无奈,只能跟母亲回去,张二心里暗自有些惆怅。
少年的烦恼被旁边皮货铺的皮匠曹看在眼里,“小子,看上那丫头了?她还小呢。”张二心乱,瞪他一眼,“做你的臭皮匠吧,关你什么事。”皮匠曹也不恼,翻动着狡诈的小眼睛,一笑说,“摸过柳絮儿的手吗?你呀,不行,还号称张二呢,就这能耐?”
张二不爱搭理他,拿话噎他,“你就知道‘打苍蝇’,还会个啥?”
皮匠曹嘿嘿乐道:“等过几天我教你一招,保证柳姑娘天天围着你转悠。”
张二不屑:“嘁,你嘴里还能吐出好话来?我不听。”他见皮匠曹关了铺子,问道:“咋,你要出去?”
皮匠曹说:“我去办点事,过后再告诉你高招,保证灵。”
等皮匠曹走远了,张二冲他喊道:“你怕是又到别处去‘打苍蝇’去了吧。”
皮匠曹没有回头,脚步走得匆匆。
无所事事的张二不想回家,索性又到街面上溜达去了。
坐在路边的老槐树下,他在看风景,有挑担子的人摇着拨浪鼓叫卖针头线脑,有马车载着层叠的麻包粼粼驶过,也有衣衫破败的几个叫花子无忧无虑地追逐这打闹,还有靠脚力混饭吃的黄包车响着叮铃声快速奔跑。因了刚才的炸弹的惊吓,路上行人了了,许多的商铺依旧紧闭,倒是对面一家平时不怎么景气的牛肉面馆食客别无选择地进进出出,一向热闹非凡的槐树巷静静的没了声响。
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威武地沿街巡逻。
这时一个洋气的女人身穿旗袍从他眼前走过,臂弯挎个小坤包,姿态婀娜,迈动的脚步把旗袍忽闪着撩起。顽皮的张二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从怀里掏出弹弓瞄准了那女人。可终久弹弓里的石子没有射出去,转念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他想起了前一会看到的黄云香被炸弹吓慌了的狼狈样,鞋子跑丢了不说,旗袍都扯开了。在他心目中,凡是见过的女人顶数柳絮母亲好看,难怪一天天长大的柳絮变得那么水灵。
看完了街边的景致,张二又把目光投向了小巷,“云裳制衣铺”传来钱嫚云爽朗的笑声和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至于说的什么,听不清楚。这女人从没见她愁过,即使两年前她男人死了,张二也没看到她掉眼泪。他曾记得母亲在背后骂过云裁缝是个丧门星,哪个男人和她黏上没个好。其实她是有所指的,察觉自己的男人和云寡妇也并不那么清白。
当然张二不清楚大人们的那些事,这会在裁缝铺里逗云裁缝说笑的也不是他父亲。近来几天皮匠曹总是行色匆匆,不知在忙些什么,看那样子他要办的事挺急,都没有功夫耍嘴皮子逗张二开心了。
天很蓝,这种蓝色让张二有种做梦的感觉,他幻想,如果人类有双翅膀该多好,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但千万别像讨厌的苍蝇,老是在眼前嗡嗡乱叫。
这时,杜峰从街的那面走来,他告诉张二,天上的炸弹落下来时,有个被挤散了的小姑娘站在桥头哇哇大哭,就在这时,有个女兵猛地扑上去,居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那女娃。张二来了兴趣,怎么样,那女兵被炸死了?杜峰摇头,不知道,反正血肉迷糊的,后来被解放军用担架抬走了。杜峰还说,当时你爸也在那,都看傻了。
人们不知道,这女兵就是曾经被河都的军警通缉的江薇。
到了晚上,槐树巷的人都知道了这一消息。在老槐树下镔铁张滔滔不绝地讲上了,说那女兵真叫勇敢,和那女娃隔着好十几米的距离,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身子一跃就飞了过去,实在令人感动啊!有人竖大拇指,一个女人不顾个人生死尚且如此,听说在寒山上那些解放军士兵们迎着“哒哒”的机枪扫射,一拨一拨地往上冲,他们真不怕死啊,吓得马家军扔了枪掉头就跑。又有人说,更有邪乎的呢,有的解放军受着重伤抱着炸药包就冲进了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