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调队是在原来的地调所撤销扩建后成立的。张俊秋任队长，赵志恒任副队长，叶尔康担任总工程师。上级派来了一位老资格的书记马恩义，是个抗战初期的干部，立过功，受过伤，脾气也很暴躁。听说马恩义是“犯了错误”，被降职安排到了地调队。至于内幕是什么，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大多都靠猜测，说法五花八门。但有一条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说马恩义喜新厌旧看上了城里的洋学生，进而把老家乡下的糟糠之妻给休了。不过他的妻子的确年轻，也很有气质，个子高挑，仪态大方，但长相谈不上漂亮，就是皮肤白嫩。
马恩义的原名叫严辛亥，顾名思义就是辛亥革命爆发那年生的。长大后参加陕甘红军游击队，信仰共产党，他给自己起了个化名“马恩义”。当初闹革命为了不连累家人，用化名的人不在少数。别看他个头小，但机灵，打仗时冲锋陷阵毫不畏惧。就是他的勇敢，深得游击支队长的赏识，开始当警卫员，后带兵出生入死了。
地调队远离市区，学员们回不了家全都住宿舍。周末的时候，队上举办舞会，礼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像柳絮这些刚从学校大门走出的学生们可以说是“舞盲”了，但他们有灵气，在叶尔康和孙玉芹手把手指导下，很快掌握了要领，随着音乐舞得像模像样了。孙玉芹个头高，身材好，且有文化，是舞场上绝对的皇后。
起初办舞会马恩义不同意，认为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成何体统。但他年轻的老婆喜欢，还反驳他说，河都城里许多大领导们都经常都出席舞会，就数你老古板。马恩义出身泥腿子，最怕年轻的老婆说他土老帽了，只好妥协，不过多横加干涉了。
可马恩义管不住自己年轻的女人，却在背后说叶尔康的不是，意思是说那个留过苏的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严重，好东西不教大家，倒把资本主义的东西给带了回来。有人听了说，书记，不对呀，苏联可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咱们的老大哥呀！他自知说错了，狡辩道，我说的不是苏联，是离苏联不远的德国***，希特勒除了发动战争害人，再就是养情妇叫那个什么娃的。他不知从哪听来的这些，自己不知道“爱娃”，让听者就更不晓得了，只好顺他的意思说，那就是女娃呗。
每个周末，孙玉芹早早把自己打扮的一派光鲜，踩着音乐的旋律，兴高采烈地扭着水蛇腰直奔礼堂去了。
马恩义也没闲着，在年轻老婆出门后，他到别人家浪门去了。其实早有闲话出来了，说这马领导还真霸道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哪都想伸一腿，胃口真大呀！当然这些话是传不到马恩义耳朵里的，否则他会把那句挂在嘴上的话“我看你八成是想蹲班房了”落到实处。因他“犯错误”之前曾当过公安部门的领导，没人敢招惹他。如此看来，他一面和娇妻温存，一面又和别的女人存有这样那样的关系，这就不能不说是他的诟病了。
这时的地调队只有几百人，是个不大的单位。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每到春暖花开季节，大多的人都出了野外，队部除了机关的一些人，再就是后院平房里的那些家属了。在前院办公区域内，住家户只有书记马恩义一家。一年时间里，大多数院子里有些冷清，直到深秋或雪花飘起的时候，出外的队员们陆续收工回来了，不论前院和后院都多出一些纷纷攘攘的热闹。
礼堂坐落在后院，毗邻单身宿舍，是今年初新盖的，平时主要用来当职工食堂，偶尔在这里召开大会或搞文艺演出。由于办起了地质速成培训班，人员多，这里又成了临时教室。年轻人多了，思想活跃，周末舞会就应用而生，音乐响起来了。无疑说，从苏联留学归来的叶尔康和光彩照人的孙玉芹是舞会的领军人物，在优美的乐曲和柔和的灯光衬托下，整个礼堂被他们曼妙的舞姿舞得风生水起，令人眼花缭乱。到后来，不管是娴熟的还是初学者，都揽住舞伴在场地当间愉快舒心地旋转。
没有乐队，只能用唱机代替。但往往符合时代的曲目太少，新社会总不能把过去那些被视为“糟粕”的老唱片拿出来放了，后来过多地是叶尔康在和孙玉芹跳完第一支曲后，就到台子上用手风琴给大家伴奏。他演奏的基本都是苏联歌曲，旋律优美，令人陶醉。
杜峰没有跳舞，坐在边上呆看，追随着柳絮移动的身影。
在改放唱片的时候，柳絮走到休息区向叶尔康发出了邀请的信息：“叶先生，请您跳支舞，好吗？”
“胆子够大的，敢和叶叔叔跳舞了。”叶尔康笑着站了起来。
柳絮笑盈盈把纤手放在叶尔康掌心：“跳得不好，不小心踩了您的脚，可千万别担待哟。”
“小顽皮，会跟叶叔叔开玩笑了。”
旋转，旋转，柳絮有些惶恐，好在叶尔康带得好，没有乱了脚步。但毕竟不那么娴熟，加之紧张，感觉从领口有缕缕热气直往外涌，她脸色一片潮红。
待一支曲子结束，她暗暗松口气，有些结巴地说：“老师，我，我跳得不好。”
叶尔康鼓励道：“还不错，熟能生巧，多跳几次就好了。”
之后叶尔康再没有下舞池，专心致志拉他的手风琴了。望着台上的他，柳絮感觉与他共舞，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兴奋、慌乱，期盼、胆怯，脑子空白，神经都在发颤。杜峰过来邀请跳舞，她机械地跟他进了舞池，但视线一直往那边瞄。她心不在焉的举动，让杜峰好生寡味。
舞会结束，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还在回想刚才的情景，仍旧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平时柳絮是一个喜欢安静，远离喧嚣而独自淡淡思考的女孩。
她觉得大自然的神奇和某些隐喻，足以让人长久思之。时常她步出地调队大院，来到黄河边聆听涛声，望水凝神，跃动的思绪像野马般奔腾。空谷回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她想象着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与大自然女神独语，在那神圣与高贵的时刻，或许使她对生命会有更多的醒悟。仅仅因为家庭出身，还有夭折的一段情感，小小年纪的她竟然开始感悟人生了。
在培训班学习了一些地质知识，柳絮开始憧憬远行了，在那天高云淡的旷野里，融入天地，驰骋纵横，这可能就是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的真切表现。说破了也是追求生命的永恒和生命原有的色彩所体现的最具本质意义的一种向往。
就如同有学员问叶尔康，在中国神话故事中，盘古生在黑暗团中，他不能忍受黑暗，用神斧劈向四方，逐渐使天空高远，大地辽阔。大地是这样形成的吗？
大家笑了，但叶尔康没有笑。他说，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说明我们有求知的欲望。古人在探索茫茫宇宙时，对日月星辰是怎么来的不得其解，出于一种美好的想象，神传故事就诞生了。正因为地球有许多不解之谜，需要我们不停地探索。
他告诉大家，大自然的奥妙是无穷的，探究大自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雕刻大地的手就是水、冰川和风，通过搬运、侵蚀、风化，形成我们看到的山川，而且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变化着。神奇的大自然不是能改变的，有人说“人定胜天”，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人永远战胜不了天，在神奇的大自然面前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啊！我们只能探索和利用大自然，为人类更好地服务。
他对学员们说，我们是速成班，由于上课的时间有限，大家暂时无需去死记硬背那些众多的岩石名词，可能有人认为明明都是石头，却有那么多的名字，太费劲。那只有走出课堂，从融入大自然的怀抱中去认识它们，解释它们，学海无涯，这条路漫长，永远不会有尽头。同样地质学也是一门历史学科，就像我们把从古到今的时代分为夏商周、唐宋元明清一样，地质依据生物存在的原理，分为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为了让学员们能听得懂，叶尔康总是把深奥的理论尽可能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进行讲解，不求学生们一夜之间能变成专业能手，唯有在以后的日子里把掌握的理论知识在叩问大地的实践中慢慢去验证。
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学员们知道地质学是一门研究地球的科学。地壳是岩石组成的，岩石是矿物的集合体，矿物是构成岩石的基本单位。这对初初接触地质的学员们来说，犹如天书般地难以理解。叶尔康说，首先大家要知道，我们脚下这个大地并不是静止不动的，正因为有了转动，才有了日月星辰。大多数情况下，地球的表面是松散的泥土和石块，而下层就是完整的、固结得很好的土石。因此我们将上层称为表土，下层未风化的称为岩石。那么我们注重的就是岩石未曾受风化作用前的形成过程，去推论造成这种组成与结构。那些出露在地面上的岩石就叫做露头，包括沉积岩、火成岩与变质岩等。由于地球内力引起热能、重力能、地球旋转能、化学能和结晶能等地质作用，通过构造运动、岩浆活动、变质作用和地震等，把平整的大地弯曲褶皱、风化、剥蚀、搬运、沉积、成岩，变成了如此光怪陆离的模样。
有时候为了放松大家的心情，在课间叶尔康穿插给学员们教唱苏联歌曲，那优美的旋律、抒情的歌词总能博得大家的欢迎，兴趣盎然。
周末的舞会仍是吸引大家的地方，热情的孙玉芹早安排人把一切都弄妥当了。大多情况下叶尔康很少下舞池，专心致志伴奏。只是在放唱片的时候，定然会被孙玉芹邀请，总是要陪她跳一曲的。有人传出闲话，说孙玉芹对叶尔康媚眼传情。如此信口雌黄的话也敢说出来，造谣者上下嘴唇一碰就出来了，可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说话的人可以不计后果，就知道嘴上痛快胡咧咧，可当事人能承受得住这闲话的重量？
无聊的话传到了叶尔康耳朵里，他再也不去舞场了。不久，周末舞会销声匿迹了。
“都是那些嚼舌根的人给害的，让我知道是谁嘴上没把门的胡咧咧，我非撕碎了她不可！”孙玉芹狠得牙根发痒。
夜色很好，柳絮再一次听到了久远的《梦幻曲》，就在这郎朗星空下。那温柔动人的旋律，仿佛把她带进了一个无人的境界，满地的鲜花、绿草、湖水荡漾，蜜蜂、蝴蝶、小鸟飞舞，光团、云影、岁月静好。
自当初在古路坝跟刘觉民学习小提琴，多年来叶尔康从没有放弃，只要闲暇时间有兴致了，他总会挥弓揉弦拉上一阵子。特别是在苏联学习期间，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跟随那儿的老师不但学会了手风琴，小提琴的演奏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此刻柳絮站在白杨树下倾听，不敢去打扰，就那么闭着眼，静静地欣赏着，陶醉着……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叶尔康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当然像他那样“傲气”的人是不会轻易把内心世界展示给众人的，这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他活得很累。再加上遇上外行领导胡乱指挥，他的郁闷就可想了。为此他的老师薛晔曾来信对他说，要么到北京来，研究所说不定更适合你。他婉言谢绝了，大都市固然美好，但脚下这片广袤的沃土太值得把根留住了。在他看来，就像树叶，心若不动，风又奈何？尽管风在鼓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他知道树叶一旦离开了大树，除了腐朽什么都不是。然有人并不珍惜，或许认为树上不只有你一片叶子，这可能就是他苦恼的缘由吧。
琴音滑落了，片刻后柳絮才睁开眼，像没听够似的，仿佛饱含着无限的柔情，隐藏着说不尽的心事。
“怎么，听得沉醉了？”不知多会杜峰站在身后。
柳絮有些不好意思，在略微镇定了后，她望着杜峰由衷地说道：“你不觉得叶老师很了不起吗？他懂得可真多呀，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
“那是。名牌大学生，又留苏，懂外语，懂音乐，我辈只能望其项背。”杜峰又说：“叶总工文化高，也负责任，见了吊儿郎当的人一点都不客气。前两天他看见保卫科的人上班时间聚在一起打扑克，他过去一脚踢开门把那几个一通训斥，教训他们说，社会主义要的是青苗不是荒草。”
“是吗？那保卫科长岳山岫在吗？他最热衷上班时间打牌了。”
“在。岳科长面红耳赤地都下不来台。我正巧去总务科领东西路过看到了，见叶总工走开了还气不顺地还嘴里叨叨，说社会主义怎么养了一群懒汉，靠打扑克能奔向共产主义吗？”
柳絮有些担心：“姓岳的是马书记跟前的红人，那可不是个善茬。”
“是啊，得罪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倚靠在白杨树上，抬头仰望，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银盘被树梢分割得支离破碎。静夜里有人吹口琴，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令人柔肠百结。
柳絮说：“一听到这首歌，脑海里总会出现一幅画面，在绿草茵茵的草原上，牛羊成群，有个牧羊女手拿皮鞭站在山岗上唱歌，诉说钟情，多美。”
“是啊，真想到草原上去看看，像马儿一样尽情撒欢。”
柳絮笑了，“这话好，在草原上撒欢，太舒心了。”
“快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出野外了。”
“我期待春天的到来。”她眼里充满了凝神。
杜峰温情脉脉地望着柳絮，他多想做牧羊女怀中的小羔羊，跟在她身边，情愿她拿着皮鞭轻轻打在他身上。但杜峰时常对柳絮那种若即若离的神情暗生忧伤，在他看来，到底是过去那场懵懂的恋情把她给伤着了，毕竟初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难忘的。
“等哪天下雪了，咱们到郊外看雪去。”杜峰眼里充满了期待。
柳絮看他一眼说：“这里已经是郊外了，还要去哪里？”
“我们去寒山那边，登高望远，感受山舞银蛇的壮美景色。”
“就我们俩？”她疑问。
他凝望着她，坚定地回答：“对，就我们俩，不行吗？”
“到时候再说吧。”她脸有些发烫，躲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有人说，爱情只是因为寂寞，需要找一个人来爱。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当深秋夜寒的时候，凭窗远望，星光灿烂，月光朦胧如水，一个人与寂寞相伴，与孤独相拥，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渴望在这份宁静里有个人陪伴在身边，哪怕不需要倾诉，只要看着亘古不变的月光就好。在杜峰眼里，柳絮就是一道最美的风景，即使没有诺言，他也愿意痴心守望。
当柳絮离开后，杜峰还停留想白杨树下。闭目抬头，感受清冷的夜风轻拂脸庞，似乎烦燥的情绪平复了好多。借一轮明月，他想把萦绕不去的缠绵的情愫，折叠在皎洁的月色中。只因他把无边的情思压抑在心头，始终不愿卸掉，想用一份执着独守那一份柔情，再用今生最深最浓的牵挂与她相望、相守、相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