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灿夜明,清冷的皎月之光挥洒在偌大的宅邸偏院内,与屋宇楼阁外的廊灯虚影交缠在一起,随风微动,本是赏月佳时,却耐不住院内银杏老树下气氛诡谲。
翠兰罗衣的丫鬟满面泪痕,形容狼狈,她颤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身前粗布麻衣,青丝掩面的女子,一语未发,跌跌撞撞跑出了偏院。
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被打扰了好事,歪歪斜斜走过来,一手就抓住面前瘦小的女子。
这女子见状,吓得手足无措,想跑却又挣脱不开醉酒男人的手。
她缩了缩脖子,藏在两侧发丝阴影里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在被男人抓住右肩时,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男人看着她这副模样,方才的怒火又烧起三分,恼羞成怒的吼道:“凤允你这丑鬼,竟管起老子的事来了!今天老子就让你知…”
突然间,未说完的话,连同着他将要打在凤允脸上的巴掌,一同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男人应声而倒,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凤允扔了手中的擀面杖,低头看着地上的人一言不发,也不打算逃跑。
倒下的男人,是这念府后厨伙房的张管事,而凤允是伙房的粗使丫鬟。
她今晚打了张管事,明天大概是要被柴房里的破草席裹着尸身,扔到镇外那百鬼峰下的乱葬岗喂狼的。
跑?那行不通。夏嬷嬷还在这,以张管事眦睚必报的性子,指不定会对夏嬷嬷做出什么事来。
她歪了歪头,伸手解下自己腰上的束腰粗布,俯身半跪在张管事头前,利索的将粗布拧成绳索一般,在他脖子上饶了两圈。
左右比划一番,凤允觉得这姿势可能不太好使力气,干脆就用右脚膝盖抵在张管事胸前,手上握紧束腰布两端,打算将全身的力道都用在勒死张管事这事上。
这后厨偏院入夜便十分清净,亏了张管事为与这院内洒扫的丫头厮混,没少打点府中巡夜的家丁,如此那些巡夜的一个个都识趣儿的,天黑后便不再来后厨,只在门外路过一番装个模样。
这会儿,还没到巡夜的来此装模样的时候。
她扬起嘴角笑了笑,手上正要用力勒紧身下人的脖颈,却突然感到一丝刺骨寒气从上空笼罩下来。
她仰头看去,只见得银杏老树微微摇曳的枝叶,还有漫天的星河忽明忽暗。
微风撩动了遮掩在脸侧的发丝,月光之下,布满扭曲伤疤的脸触目惊心,只有右眼四周还算得上是完璧之处。
那双还算是好看的眸子,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屑笑意,还有一丝狠戾。
今夜的星,可真是比往日还炫目几分!凤允轻笑着低下头,手中的粗布用力绞紧,却未注意到上空莫名凝聚的光点,渐渐形成一抹比星还闪耀的白,正急速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下落。
“叮铃”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身旁的地上,打断了她手中的动作。
她转头看向身侧,从天而降的东西形似人眼,小巧剔透,乍看仿佛是块小小的白玉雕琢而成,细看,却有雾霭在玉眼中随微光流转,如云,如火,如川流;不停变幻…她从没见过如此奇异,又好看的东西。
“你要杀了此人么?”
男子慵懒的声音幽幽响起,语中带着轻笑伴着夜风袭来。
凤允从白玉人眼上移开视线,循声望去,银杏老树上,夜色般鬼魅的修长身影,在空中划下一道优雅的弧线,轻跃而下,似是飘雪般落到凤允的面前。
一袭黑色的暗纹华服与那漆黑如瀑的黑发,衬得他这张轮廓分明的妖冶面容近乎苍白,琥珀般的异瞳中满是笑意。
凤允木然的看着他,面上没了方才的不屑,却也没有了任何表情,只是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
他的模样,太过虚幻;凤允见到他第一眼就深知,这不是人类。
因为人,是不会拥有如此摄人心魄的面容的。
“抱歉打扰姑娘雅兴,在下是来寻回此物的。”男子走近一步,唇角依旧带着浅笑,对凤允这张骇人的脸竟是毫无惧色,俨然一副偏偏浊世佳公子的温雅神态,抬手指了指她身旁:“可否劳烦姑娘帮我拾起来?”
“你为何不自己捡?”凤允警惕的看着他,不答反问,心想着这人莫不是腰不好,连捡个东西都要别人帮忙?
“它离你比较近。”男子牵着唇角,表情未变,话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如此说辞,凤允十分想对他翻个白眼,到底是忍住了。这非人之物的东西,她不敢乱碰,况且…她朝身后的院门看了看,那帮巡夜的再过一会儿便要从此处经过了,这位置大刺刺的对着门,方才月云那丫头受了那般惊吓,自然也不可能还想着要将门阖上。
心念数转间,凤允不再理会面前的男子,反正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吃了自己或是要挖人心脏,暂时应是没什么威胁。
如此想着,她便迅速将缠在张管事脖颈的束腰粗布取了下来,从他身上起来退到一旁,将方才因取了腰带而散开的衣襟整好,缠上了腰带;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在乎自己这算得上是更衣的动作,被一个陌生的‘人’看了去。
男子静静看着,笑意未消,眼中怪异之色一闪而过,倒是不再执意让凤允帮他去捡起白玉,却也没有要自己去捡的意思,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这面貌丑陋的瘦小女子撸起袖子,将地上的张管事拖到银杏树下,有些费力的将人翻过身去,刚好将额头抵在树下的石凳脚上。
“不管你是人是鬼,反正我与你无冤无仇,拿着你的东西快离开吧。”凤允留下这话便回头往后厨的伙房走,推开了门,将地上那堆明日要用的食材简单收拾一番后,从平日切菜分菜的大桌下翻出了草席与一床薄薄的被褥,往上一躺便准备闭目养神。
睡觉肯定是睡不着,那古怪的男子一出现,便将她要勒死管事的想法给磨光了,方才自己着实有些冲动。
现在想想,若就这么勒死张管事,寻个他喝多了撞死的借口,府中的人大抵是会信的;至于脖颈上的勒痕,能除去的方法有许多。
但她怕月云……还有掌管念府事务与张管事沆瀣一气的戚总管,他若是找仵作来查验尸身,到时候恐怕也是脱不了身,还可能会连累夏嬷嬷…毕竟凤允自己就是被夏嬷嬷带回来的。
况且,因着这幅吓人的脸,其他丫鬟都不愿与自己同住,自从被打发到伙房起,晚上便都是在伙房内歇息;张管事美其名曰丑人能辟邪防贼。
要是众人知道张管事是被人勒死在院内的,那她一个每晚都睡在此处的丫鬟又如何自圆其说?
如今,恐是等张管事明日醒来,自己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要想个办法应对才是。
凤允翻了个身,头脑越发清醒,肚子也就应景的咕噜轻响起来,她饿了。
这一饿,也就想起不久前自己正在伙房内偷偷擀面,用的面粉是有点发霉险些就要被伙夫扔了的。然后她擀着擀着,就听到院外月云的哭声。
月云不敢得罪张管事,凤允其实也不想得罪;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将擀面杖别在后腰就冲了出去,将张管事从月云身上推开了。
可能是天天看着张管事在后厨作威作福,不从他的丫头要么被他偷偷下药,要么就被打得半死随便安个罪名就丢去人市卖了;还天天从采买食材的银钱里捞油水,克扣凤允这个貌丑人的吃食,让她觉得有点烦了吧?
凤允轻笑,反正明日兴许会没命,自己这副相貌,也不可能送去人市,唯一的下场就是乱葬岗的黑土没身。
所以,她要起来做几个馒头吃。
看着桌案上,已经发干的面团,凤允埋着头走到门前,她的擀面杖还在院子里。
拉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诡异的男子,此刻他正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地上那隐约泛着微光的白玉,面上没了那副虚假的笑。
凤允懵了,他怎么还杵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