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讲到这里,悲痛欲绝,其情不堪言状,只见他泪如泉涌般。高鹗见状忙安慰道:“先生,可卿人早已作古,也许天堂才是她的欢乐之所。你先歇一会,我去倒杯酒给你压惊解痛,暖暖身子。”雪芹接过高鹗递与他灌得满满的酒杯,随之饮了两口。接着又凄凄地说道:“那晚宝玉……从梦中听见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忍不住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高鹗听至此,接话说:“这事真玄,简直是不可思议。看来宝玉与可卿两人已是血脉相连,不然的话,血是不会从脉而喷岀来啊,心也不会似刀戳似的。他俩的情已相融,并且绕肺入腑,以至深植脑际。”雪芹一听高鹗对宝玉与可卿关系的小论,心气情神才随之温暖些,随口道:“兰墅兄的话极是。”雪芹歇了歇好一阵子,才慢慢又讲道:“贾蓉去‘天香楼’买醉,往往是通宵不归。所以,那夜可卿自吊,是选择在三更时分。只是来升与两个小厮查更时,才在后走廊发现可卿……当时,他们三个人见状,瞬时被这眼前的情景吓惊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们几个人,见可卿吊着,她的舌头伸岀嘴外,怪吓死人的。而且他们又未曾见过这等事,所以,被吓惊一下也不岀为奇。还是来升胆子大一些,他对着可卿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蓉奶奶,来日方长,何必走这一着呢?”随吩咐两个小厮守着,然后自己三步并作二步,走去敲贾珍的房门。贾珍被这突然的敲门声惊醒,见夜半三更有人来敲门,已意识到府内一定有事情发生。他赶快披衣开门,见是来升便问道:“门敲得这般急,究竟发生何事?”来升细声应道:“蓉奶奶她……”“她什么?快说啊。”贾珍不安地问。“蓉奶奶她,在后走廊上吊了。”来升说。贾珍一听可卿在后走廊自吊,一时心惊肉跳,慌恐万分。但他还是装着镇定自若地问来升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来升道:“是刚才查更走至那发现的。”贾珍遂扣好上衣走出房门,此时,尤氏对贾珍道:“我今晚一直胃痛难受,你自己先去处置罢。”说毕,若无其事地自个儿睡去。贾珍跟在来升后边来到后走廊,随叫两个小厮,把可卿解下来,并对来升道:“你赶快去看看蓉儿在房里没。”来升走后,贾珍望着可卿死后的惨状,痛不欲生。瞬刻,他的脑袋里,一下子装满了几十天来,与可卿纠缠的一幕幕画面。这样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又使他连想起宝玉那天在可卿房里,给他撞见的尴尬场景。一闪念的追忆,他内心更充满复杂的情绪。心想,看来可卿之死,自己与宝玉都有一份责任,想至此,不禁独自流泪。就在他独自感慨伤心时,见一帮下人提着灯笼,抬着一块木板走过来。贾珍忙调整情绪恢复常态,吩咐他们,把可卿的尸体抬至灵室安放。对秦可卿之死,后人曾作一首《蝶恋花》描述如下:
容貌超群牵贾府,心性风流,酿蜜芬芳馥。
香艳惹人身重负,美眉豪放一精妇。
孽债互还心受抚,风月欢愉,情欲轻移步。
不幸吊梁人不复,贾珍宝玉灵魂附。
可卿一死,两府皆惊愕……“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者。”贾老太太闻知秦氏上吊身亡,也为其深叹可惜。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她,好端端地,会去寻绝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看来,是蓉儿自己无福气了。”可卿一死,宁府各路人马忙个不停。宝玉在知道可卿的死讯后也急急赶来,刚走到宁府大门外,撞见刚从天香楼买醉归来的贾蓉,便问道:“卿姐姐的事你知道否?”贾蓉反问道什么事?宝玉道:“进去看看便明白。”说话间两人便一同走进府来。宝玉来至停灵之室痛哭,其悲痛之心外人难以察觉。过了一刻,宝玉一抬眼,见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人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正说着,只见一小奴惊慌失措走到贾珍面前说:“老爷,老爷,瑞珠……她……”贾珍问:“她怎么啦?”小奴战战兢兢地说:“她刚才撞柱,人已断气了。”贾珍一听,心里一震。遂与小奴过来看看,边走边想,她自绝了断,是否与儿媳之死有牵连?待走至瑞珠尸体旁边一看,见满脸是血,地下染红一片。叹道:“可惜,可惜,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又有什么想不开呢?”便命人以孙女之礼厚葬之。原来,这瑞珠是尤氏之母邻居梁姓人家的女儿。家中姐妹六人,瑞珠排老三。尤母见其生活贫穷困苦,遂介绍她以二十两银子,卖给宁府当丫鬟。当初,瑞珠在尤氏身边使用,只是在贾蓉娶可卿之后,才叫她过来服侍可卿。瑞珠原来名叫小莲,尤氏嫌其莲之心带苦,不吉利也,便帮其改名为瑞珠。瑞珠在服侍尤氏那段时间,人老实听话,做事勤快,只是性格略带内敛,深受尤氏喜欢,并待她犹如女儿般。在瑞珠过来服侍可卿时,尤氏便交代瑞珠,蓉儿夫妇俩,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及时告知她。这瑞珠人巧,也算聪明伶俐。近来,她发觉贾珍不管日间或在夜里,来蓉儿这边比往时频繁,且举止也诡秘异常。终有一次,她深夜起身饮水,在暗处,见贾珍鬼鬼祟祟从儿媳房里走出来。翌日一早,便把见到的情况,如实告知了尤氏。刚才,瑞珠见主人可卿上吊身亡,她怕自己惹祸上身,竟一时想不通,随之撞柱自绝了断。
高鹗听雪芹讲至此处,心气难平,愤慨地大骂道:“贾珍乱伦可恶!瞬时间,府内二尸三命都死在他手里。”雪芹叹道:“唉,在荣宁两府当丫鬟有三不行。”高鹗一时不解便问道:“先生,什么叫‘三不行’?”雪芹道:“即太聪明也不行,太蠢也不行,太标致也不行。兰墅兄,你看,瑞珠年纪尚小,不懂得保护自己,实在太蠢了;后来的晴雯太标致,又引来人猜忌,终不是也死得早吗?”正是:
府第深深孽事多,奴仆命惨被消磨。
红楼梦里淫威恶,迫死丫鬟不见戈。
雪芹对着高鹗说道:“秦可卿之死,是贾府的一件大事。那时候,可能正是贾府极盛之时,其隆重的丧事,我已在书稿作了详细的披露,在此无须废言。只不过,事隔一两百年后,坊间微言不少,话柄也层出不穷。吵吵闹闹,其声之响,连我住在此也听得着。”高鹗接着说:“先生,我念一段红学宫日月君对此事的看法:‘秦可卿之死疑云团团,各红学子弟,争论不休,评说纷繁。依吾一孔之见,秦可卿必须死,而且必须早死!秦可卿不死,《石头记》一书无法撰写!’这是日月的观点。‘君不见书中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书中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曹雪芹笔下贾宝玉的两位恋人林黛玉与薛宝钗都先后抵达贾府。而书中第五回,贾宝玉与秦可卿这对红颜知己已痴恋缠绵,并已有肌肤之亲。林妹妹与宝姑娘都是黄花闺女,而秦可卿已是做他人妇。如果秦可卿不死,让她继续与贾宝玉缠绵,这石木同盟与金玉良缘怎样诉说?这四角恋爱挟着乱伦又如何拓展?贾宝玉的声誉怎样才能保全?所以,曹雪芹必须快刀斩乱麻来梳理文思路径。故秦可卿的死因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她早一日死,曹雪芹的笔杆才好早一日使用,宝玉的心才少了一分压力。’”雪芹听高鹗念完日月君的论述后,没有反感,且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道:“日月君竟然揣测到我的苦衷,好,好,这样免得我再费口舌描述一番。我的心事他猜到几成了,其言入理,日月君,他对可卿也深表同情与怜惜,实在难得。吾倒是第一遭听见有人称宝玉与可卿的关系,系红颜知己。”说毕,又感慨一番,自言自语道:“日月君一席话,犹似相逢在梦中!”见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高鹗见雪芹今日特别开心,可卿的故事,他也讲得差不多了,困在他心中多年的疑惑,想趁此问个明白。他犹豫一下,然后道:“先生,上面红学子弟以及众多墨客,对先生的《石头记》文稿原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否有此事?”“这只是后来一些文贼、好事者偷梁换柱的鬼把戏而已。前面我多次谈到天香楼,那里是贾珍、贾蓉常去的地方,是妓院!难道贾蓉去那里嫖妓,非要带上可卿去不成?那帮小人可恶!落井竟下石!可卿生前已不幸,死后还遭恶名,实在可怜。”雪芹用极端愤慨的口吻说。后人见贾宝玉与秦可卿两人情投意合,尽管带有乱伦成分,也赋有《蝶恋花》如下:
幻梦一游知世故,阁绣闺馨,宝玉情初度。
妩媚风流香梦铸,温言暖语频频叙。
彼此痴迷腾紫雾,恍恍惚惚,兴起添情愫。
心醉可卿家不顾,孽缘风月双心塑。
闲话少说。却说可卿仙归,贾珍心神俱损,人也显憔悴。府内一时乱哄哄无序,尤氏又患病卧床不起,竟没人主事料理。贾珍正在为此事发愁。宝玉想,可卿毕竟生前与自己好一场,虽然自己此时帮不上什么忙,但见贾珍对办理这场丧事好像一筹莫展。遂向贾珍推荐王熙凤帮忙主理此事,贾珍听后大喜。“我在书中第十三、十四、十五回有详尽描述,这里无须多言。”雪芹道。
却说这尤氏,在未知道夫君贾珍与可卿有染之前,对可卿爱护、痛惜。可是在她得知夫君与儿媳妇有染之后,转爱为恨。所以,尤氏根本就没有什么又犯了旧疾,只是如今她见可卿一死,既恨贾珍,又鄙视起可卿来,故有意假装胃痛而卧床不起。今又突然报瑞珠撞柱身亡,更是心病缠绵悱恻。所以她抱着看不见、眼为净的心态,故干脆撒手不管。而那时,贾蓉对妻子可卿人已亡,也深知是其父插足所致,故表现岀若无其事的样子,眼泪也不曾流一滴。只是见父亲贾珍悲痛欲绝,泪流满面,心里才有点酸味儿。外人见此,莫不私下议论纷纷。个别多嘴毒舌的,竟说:“好像是珍大爷丧妻似的。”而荣宁两府族内人,皆来哭的都来哭了,只是从不多嘴饶舌,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怜秦邦业,闻知养女可卿上吊身亡,带着儿子秦钟急急赶到宁府来。奴仆见了,认得是可卿养父,随带至客堂见贾珍。秦邦业见亲家贾珍悲伤成这等模样便问:“可卿究竟怎么回事,是什么事想不通才……才作了断?”贾珍道:“亲家,可卿她,已病了多时,京都有名气的大夫都请过好几个,药也吃了几十帖,总不见效。近来见她忧郁寡欢,不思饮食,故精神不继,已卧床多时,只是想不到她竟……”说毕,又是泪流满面。秦邦业见贾珍这么一说,只叹息一声道:“可卿命苦也,老天爷竟然容不得她。”说完眼角泪花闪闪。而此时,站在一旁的秦钟,已泣不成声。
雪芹道:“兰墅兄,有关秦可卿的故事我已全部披露,绝不留尾巴,让那些好事者抓住不放。你还有疑问的,或不清楚的,赶紧再提岀来,一些细节我忘记了也难说。”高鹗道:“晚生还有一件事不明,请先生赐教。”雪芹道:“什么事?兰墅兄请讲。”高鹗道:“在《石头记》第七回,借焦大醉后大骂贾府后人:‘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断折了往袖子里藏!’‘爬灰的爬灰’晚生已略知一二了,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还弄不清是谁在养小叔子。先生方便讲吗?”雪芹笑笑,恐高鹗有所误解,便道:“那是另一宗孽情,与可卿无关。”高鹗问:“先生,谁的色胆如此之大?敢在府内养起小叔子?”曹雪芹道:“兰墅兄,今天吾讲累了,还是早点歇息,明日再讲不迟。”正是:
情淫骨软魄魂飞,荡柳摧花眼也垂。
一瞬欢娱无限意,乱伦作孽总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