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未提着巳辰与那个小姑娘轻功出了院落，刚进林子没几步，就察觉到身后有些沙沙的响声，他顿住脚步。
“阿辰，你先带她去那坐着，有东西跟来了。”莫未将两人放下，凝重地从背袋里拿出了什么。
巳辰半托着小姑娘坐到树下，检查她的情况，渐渐意识到她的生命体征几乎完全失去，再熬上片刻就可能心脏停止跳动，情形危急万分，她不像自己当初那样可以凭借内力压制蛊毒…必须立即想想办法。
他望了一眼莫未的背影，漂泊不定的心绪突然拥有了依靠，也在那一瞬升起了做出抉择的勇气。
巳辰动作很轻地捧起那女孩的后脑，用前额相抵，他能感觉到灵魂中熟悉的震颤，和鬼怪低喃般的吸引。
“来吧，来我这里。”他回应道，同时默念咒语。
一线阴邪的黑雾在小姑娘的脸容上游弋着，像与什么在互相蛊惑，最终还是受其牵引，迅速蹿向了两额触碰的地方，飞快没入进去。
“咳咳…”他缓缓垂下失力的手，任女孩闭着双眼滑向草丛。她身上的黑缝开始一点点褪去血色，逐渐愈合，而与之相对的，是巳辰泛青的脸。
以往他已尽力地不剧烈地使用巫术来规避魂魄间的冲突，维持生命的平衡。可此刻，他不得不施展他毕生所学所悟，去与蛊王对抗。
他已经没有内力了，只能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
莫铃赶到的时候，所看到的场景，令他登时愣在了原地。
视线中莫未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狰狞，他手上戴着一对铁制的手套，上面遍布密密麻麻的钉刺，而此刻，他正用双手死死地攥住那长蛇的七寸，把蛇嘴拼命往后掰。
幽幽的毒液从蛇张开的口中滑落，有些许擦过铁刺，激起一阵腐蚀的咝咝声，着实让人胆寒。
莫未又与那蛇对峙半刻，终于把它拧到眼瞳中不剩半点光彩，才慢慢松开了已无生机的蛇身，略疲惫的目光移向莫铃：“那些人？”
“都解决了。”莫铃朝他颔首。
莫未把还在滴着蛇血的手套丢弃在地上，轻轻呼气，准备回头去看巳辰。
“爹…”莫铃与他望向了同一个方向，双眼却是微微错愕地瞪圆了，“那是…父亲吗？”
巳辰半跪在地上，眼睛紧闭，意识模糊，他刚刚才灭去最后一丝残存的蛊毒，彻底守住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此刻精神状态不太好。
决意以自己为饵的那时，就注定鏖战。生命与时间角逐着逝去。
可这次，是我赢了。
而后三千青丝，一朝尽白。
“阿辰…？”莫未亦怔住，脑海中一片空白。
巳辰听见这声呼唤，迷茫睁眼，接着努力踉跄地站起身来。
莫未慌忙扶住他，抓紧他修长但极瘦弱的手臂搁在自己肩头，让他撑着。
他犹豫了好几番，是要问“你长高了”还是“你长大了”，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直到莫铃开口问道：“你你你…你怎么了？”
“啊，”巳辰不解地向他看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突然间，身高便与原本高上他不少的莫铃齐眉了，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也只能非常别扭地挂在身上。
“没什么，以魂力与血肉温养成的躯体，容易受刺激，刚才念咒时影响的吧。”巳辰无奈地抿了抿嘴角。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莫未蹙眉紧张地问。
“就是…”巳辰说话间声音微微小了下去，“寿命会变短一些。”
“短多少？！”
“呃…可以说我现在实际的年龄，就是我死时的岁数，再向前进十一二年吧…”巳辰安抚地笑笑，“比你要大几岁了。”
莫未心疼地揉着他耳侧银白的发丝，将他压在怀里，半天才松开，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换上。
巳辰重新绑好衣带，鼻翼间满溢着衣服上的身边人的气息，不由被熏得脸微微泛红。
莫铃眼神飘忽地撇过脸去，蓦地像有所感觉一般，往院落方向那一块空地望去——明明哪里什么也没有啊，他疑惑着。
然而少顷，巳辰似乎也发现了不对，他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那块空地神经紧绷地皱眉。
“你还想干什么？”巳辰突兀出口。
乌涂矢彔死后离体的魂魄正静静地飘在那里，他神情平淡，不像是要化身恶鬼的样子。
他脸上的血色纹路在薄淡的阳光下显出透明。
面对巳辰的质问，他只是平静地驻留着，不前不退，眼神深邃，注视着面前的青年，眸中难得地没有半分狠厉之色，只余错觉般的哀伤。
他似乎在用自己的目光，临走前较真地描摹他的一眉一眼。
巳辰抿起唇，但没有更多的动作。他曾根据这个令人发指的家伙的举动猜想他是不是暗恋过圣女——他的母亲，所以才这么恨自己。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大概猜错了，因为母亲曾说，他长得其实并不怎么像她，而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怪不得他总是一遍遍地说他是“乌汲的孩子”，总是想毁掉他的脸却又舍不得。
怪不得他在点火祭天台那天疯疯癫癫地差点把自己也烧了，中途被其他祭司拉下去换人主持。
那时乌汲呛他说以命殉情，此生不愧，把他气得半死。
巳辰与他对望着，彼此相隔生与死，连刻骨的恨都淡了。
他看见他最后好像如常人一般地笑了一笑，然后就在蒙蒙的白光下，渐渐消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