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聊,菲利浦竟然不曾发现太阳虽然已经升得老高,而托斯卡纳的景物仍没出现在他们眼前。他甚至根本不曾想到,今天这一天也不会看到目的地。他们于杂树丛生的幽径上走着,脚下五十步外就是一条飞瀑,他们的脸上不时感受到飞溅的水花。他们看见蜥蜴爬过岩头,在迷离的阳光下,一群群蝴蝶在翩翩起舞——眼前的一切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啊,他根本不曾发现,他们还在努力地逆着溪流的方向行走,根本不曾向西转弯哩。他这位女向导的嗓音,对他有着一股无可抗拒绝的魔力。不过昨天,他在与那两位走私客同行时,脑子里却只顾想心事。这时,他们走出了峡谷,一派峻岭重叠、沟壑纵横的蛮荒景象出现在眼前,他才猛然明白过来,停住脚,抬头仰望天空。他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走的是相反的方向,现在,他距离目的地要远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路程啦。
“等一等!”他喝道,“我总算发现得及时,你还在骗我啊。这是去皮斯托亚的路吗,你这狡诈的女人?”
“不是。”她无畏地回答,双眼低垂,看着地上。
“好哇,你这该死的女人,你如此诡计多端,我看就连魔鬼也得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哩。我真恨自己瞎了眼睛!”
“一个恋爱着的人,可以与魔鬼和天使比力量,可以做到一切啊。”姑娘用低低的、悲戚的语调说。
“不!”菲利浦大吼一声,愤怒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要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意志绝不会屈服在某个疯婆子自称为爱情的东西面前。你快领我回去,立刻走,把最近的路告诉我——不然,我会用这双手将你掐死——你这个傻瓜,你竟然没发现,倘若你让我成为一个世所不齿之人,我会恨你的。”
他握紧拳头,冲到她面前,不过却不知道下面应该做什么。
“你尽管来掐死我呀!来呀!”姑娘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地说,“菲利浦,倘若你这么干了,你最终会扑在我的尸体上,哭得眼睛出血,可却无法让我复活了。你会从此起卧在我的身边,每天一直与那些飞来啄我尸体的兀鹰搏斗。白天,你会被烈日炙烤;夜里,你的衣服会被露水湿透,直至你和我一样地死去——要知道,现在你再也无法离开我啦。你以为,我是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可怜的傻丫头,就可以将七年的时光如同一天一样随便就抛弃吗?我清楚自己为这七年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它们是多么宝贵,倘若我用它们来将你买下,那么我出的价钱也足够公平啦。我让你去送死?可笑!你离开我试一试。你会发现,我肯定可以将你弄回来,让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你今天早上喝的酒里,已经被我加进了爱药,其魔力是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
她在大声说出这几句话时,样子威严得如同一位女王,然后她将一条胳膊伸向他,好像在向自己的臣下展示她的威仪。可他呢,居然倨傲地哈哈大笑,喝道:“你的爱药失效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你了。不过我没必要和你这个傻瓜较劲,否则我自己也成为傻瓜啦。希望你看不到我,你的疯狂病会自行痊愈,你的相思病也会自行痊愈。我放弃你这个向导了。我看到对面山冈上有一间牧人小屋,周围是一群羊。那里的篝火正在闪亮。想必那儿的人会将如何走的方法告诉我。那么再见了,可怜的毒蛇,再见!”
菲利浦走了。姑娘一言不发,反而极其安静地坐在峡谷边一道巨岩的阴影中,低垂着大眼睛,凝视着生根在谷底溪涧旁的枞树的浓荫。
菲利浦离开她没走多久就陷入了没有路径的乱石和荆棘丛中。他无论怎样否认,必须得承认,他的心中因为那奇怪少女的话而感到不安,不过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心思集中到赶路上来。此时,他发现牧人的篝火还在对面山坡的草地上燃烧着,于是振作精神往前赶,打算先下了深谷再说。
依据太阳的位置,他估计此时差不多是十点来钟。等他爬下峭壁后,他发现了一条浓荫蔽日的小路,接下去是一座由另一条溪涧上跨过的小桥,过桥后再往上攀爬,就可以到达那片草地。他沿着小路疾走,最初的路陡直向上,不过走着走着,这条路就绕着山腰转起圈来。他发现,倘若选择这条路来走,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到达目的地,不过在笔直往上的方向,却是一些无法逾越的峭崖。他反正不打算走回头路,于是只好好听天由命地朝前赶去。最初他的步子相当轻松,如同一个刚刚挣脱了罗网的人一样,他时不时地看看那牧人的小屋,发现它好像在不断后退。慢慢地,他的血液流得缓慢了,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刚才经历过的点滴细节。他清楚地发现,那个美丽的少女坐在自己面前,一扫刚才在盛怒之下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样子。
他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此刻她还坐在那儿吧,”他自言自语道,“可怜的疯女子,她竟然相信那些魔法哩。怪不得她昨天夜里在月光照耀下离开房子,天知道竟然去采了什么药草。的确,我那两位勇敢的向导就曾告诉我,山岩间一些奇异的白花是一种很灵验的爱情花。花草真无辜啊,看你在人们眼里是多么可怕!——难怪那酒喝后舌尖上这么苦。人随着年纪增长,其表现出来的天真幼稚反倒越来越可贵,越来越感人。——她站在我面前极度自信,甚至连古罗马那个将自己的著作投进火中的女先知[6]也无法与之相比吧。可怜的少女之心,你因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变得如此美丽,又如此可悲啊!”
他越往下走,就越被她的柔情所感动,越被她的魅力所吸引;他离开了她,所有的事情反倒更清晰起来。“我无法责怪她,她是一片好心,打算救我的命,让我免去自身无法摆脱的责任。我原本应该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爱你,费妮婕,倘若我可以活下来,我就再来将你接回家去。’我太蠢了,竟然不曾想到这么办!可耻,得亏你还是一个律师!我原本应该像一个未婚夫那样和她吻别,这样她就不会责怪我欺骗她。不过我不但不曾这样做,反而由着自己的性子硬来,结果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接下去,他又进一步想象自己以未婚夫的身份与姑娘告别的情景,恍惚觉得自己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呼吸,以及与她的嘴唇相触时的滋味。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了她在叫他的名字。“费妮婕!”他也满怀激情地回应,心突突狂跳,脚也立住不动了。在他脚下,溪水在淙淙流淌,四野里林莽阴森,枞树的树枝静静地低垂着。
那个名字又已经到了他唇边,他突然感到羞耻,于是及时将嘴闭上。他真是又害臊又害怕,于是伸出手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怎么,是不是我已迷到睁着眼睛梦见她的程度了?”他大声地问自己,“是不是她的话是对的,世界上的确无人可以抗拒这爱情的魔法?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也就并非男子汉,活该受她摆布,只配一辈子做女人的奴隶。不,见鬼去吧,你这个漂亮的自欺欺人的女巫!”
这时,他的头脑又清醒过来,不过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彻底迷了路,在乱走。他退而不能,否则就是冒险。最终,他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马上爬到一个山坡上去,为的是寻找那所眼下已经无法看到的牧人的小屋。他脚下相当远的地方是淙淙的流泉,于是他顺着陡峭的溪岸走着。此时,他将斗篷缠在脖子上,选择溪涧两边的峭壁靠得特别近的一个安全点,一个箭步跨到对岸。在那边,他鼓起更大的勇气向上攀,很快就看到了阳光。
烈日暴晒着他的头,他感到口干舌燥,不过依旧拼命地爬呀,爬呀。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恐惧,怕自己就算是竭尽全力,也无法赶到目的地了。他感觉热血直往脑袋上涌,他大骂自己早上为什么要喝那鬼酒,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路上看见的白色花朵来。看,眼前不也长着它们吗——他一阵寒战。“倘若确有其事,”他想,“当真有一种力量,可以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感官迷惑,让一个男人的意志屈从于一个少女的任性——那么我宁肯走上绝路,也不甘受此侮辱,宁愿死,也不做奴隶!没这样的事,没这样的事!无稽之谈仅能将相信它的人制服。菲利浦,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前进,草地就在你面前了,再过一会儿,这该死的山和它的魔法将会永远被你抛到脑后啦!”
尽管话是这样说,不过他还是冷静不下来。他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滑溜的青苔,每一根树枝,觉得这些都妨碍着自己,他必须下巨大的决心才能战胜它们。几经努力,他到达了山顶,最后抓住几丛荆棘,纵身一跃就上去了。不过一开始,他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由于血液冲进了他的眼眶,加之阳光忽然由四周的黄色岩石上反射过来,于是耀眼的光线令其头晕目眩。他一边愤愤地摸了摸前额,一边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突然,他的确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不由得大吃一惊,惊愕地看向喊声发出的方向。于是他发现,费妮婕就坐在与他相隔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仍保持着他刚才离开时的姿态,她就坐在那儿望着他,目光满含宁静和幸福。
“你最终还是来了,菲利浦!”她亲切地说,“我原以为你早就到了哩。”
“妖精!”他百感交集,又惊又怕,不由得失声骂道,“在我无路可走,痛苦不堪,简直快被烈日烤焦了的时候,你竟然还奚落我。我必须再见到你,再诅咒你一次,你为此而感到得意扬扬了吧?不过你要知道,虽然我又见到你了,不过全能的上帝作证,我并不是刻意来找你的,你仍旧无法得到我。”
费妮婕异样地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还是下意识地被吸引到我这儿来了,”她说,“就算你我之间隔着世界上一切高山,你也会将我找到,你要知道,我在你喝的酒里掺进了七滴狗血,那是从狗心里取出的鲜血啊。可怜的富科!它是那么爱我,是那么恨你。如此一来,你就会恨昔日的菲利浦,恨那个讨厌我的你,而你唯有爱我,心中才会获得安宁。你看,菲利浦,我是不是将你征服了?好啦,现在让我为你指明去热那亚的路,我的情人,我的丈夫,我亲爱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张开双臂想拥抱他,不过一看到他的脸色,她就愣住了。此刻,他面如死灰,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仅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嘴唇无声地颤动着,头上的帽子也掉到了地上,双手狂舞着拒绝她靠近。
“狗!狗!”他几经努力,最终吐出两个字,“不!不!不!我决不让你的阴谋得逞——恶魔!我宁愿做一个男子汉死,也不当一条狗活!”说到这里,他一边发出一连串可怕的狂笑,一边两眼死死地盯住姑娘。随后,他慢慢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最后面朝上,摔下他刚刚爬上来的深谷。
亲眼看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在悬崖边上消失不见,姑娘只觉得眼前发黑,双手不由得抓住自己的心口,嘴里迸发出一声尖利得如同山鹰般的叫声。这叫声在整个山谷间回响。她几步就蹿到崖头,站在那里,不过双手仍按着心口。“圣母啊!”她脱口唤了一声,然后快速靠近崖边,攀着枞树间的岩壁向下溜去,双眼始终看着谷底,她气喘吁吁,嘴里一边嘀咕着些什么,一只手紧按着胸口,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石缝和树枝。就这样,她溜到了枞树的根部,发现菲利浦躺在那里。此时,他仰面横靠在一根树干上,双眼紧闭,额头和发间鲜血淋漓。他的衣服也撕碎了,右腿明显受了伤。他还活着吗?她也说不准,她将他抱起来,感觉他还在动。或许是他紧紧缠在脖子上的斗篷减轻了他摔在树上时的力量。“赞美耶稣!”姑娘松了口气。这时,她好像凭空生出了巨人般的力量,怀中抱着那个无法动弹的男子,重新开始往上爬。她爬了很长时间,中间不得不数次将他放在青苔和岩石中间,这样她可以歇口气,不过他还是昏迷不醒。
最终,当她带着这沉重的负担登上了崖顶后,膝头马上一软,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很久之后,她才苏醒过来,爬起身就向着牧人小屋的方向走去。直到离得足够近了,她才打了一个响亮的吆喝,声音一直传到了峡谷对面。首先回应她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再吆喝了一次,来不及等到回应就转身往回走,来到奄奄一息的菲利浦身旁。随后,她喘着粗气,抱起他,将他放在自己刚才坐着等他的那道岩壁的阴影下。
就是在那里,菲利浦略微恢复了知觉,将双眼睁开。他发现两个牧人蹲在自己身边,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十七岁样子的小伙子。他们向他脸上洒水,为他擦太阳穴。他的头下软绵绵的,他不知道的是,他此时正睡在姑娘怀里。
他好像压根儿将她忘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感觉全身筋骨都被震松了一样,于是就再一次闭上双眼。最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恳求说:“你们两位——好人,请你们去一个人到山下的——皮斯托亚,快去。那里有人等我。上帝——会保佑你的,倘若你能对‘幸福女神’酒店的掌柜——说一说——我当下的情形。我名叫——”说到这里,菲利浦又昏迷过去了。
“我去,”姑娘说,“你们立刻将这位先生抬到特雷庇,把他放到尼娜指定的床上。告诉她去找齐亚鲁加老婆子,让她为这位先生治伤,给他包扎一下。你们现在就把他抬起来,托马索抬肩,比波抬脚。好,起来!动作轻一点,轻一点!慢着——你们把这个浸到水里,然后搭在他的额头上,每遇着一处泉水就这么浸一次。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