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属于无边无际的大海,却在逼仄的石块瓦砾中了此余生,甚至死后遗骸也与大山融为一体,无人知它生前属于怎样一片浩瀚。
怪不得潮音城的夜里,常有浪潮的哭声。
“我们被困于此处,想要离开。”照汐道。
“吾亦无法离去。”蜃影叹息:“按照此处规矩,有血珊瑚者可自行打开传送阵离去。”
竹灵珈上前一步道:“那是江为止的规矩,不是你的规矩,蜃前辈,这里还有几百人命,勿要再造杀孽了!”
蜃影道:“他们原本就是那人给吾的祭品。”
“那人”指的是谁,自然是江为止无疑。
“难道他们是心甘情愿献祭的吗?”竹灵珈道:“就算你是心甘情愿被江为止利用,就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蜃影道:“吾困于此地,只盼怨念深重,可感召天地,盼一朝风来云动,重新将此处化为汪洋。”
竹灵珈打了个冷战,原本她以为是江为止利用蜃影的怨念和蜃气,作为山集鬼市的依托,没想到蜃影本身就是个执念深重到近乎偏执的存在,它竟然想将这座城重新变成大海,城中上万人命,对它而言如同不存在一般。
竹灵珈气道:“你做事不管不顾,连累他人遭罪!你做这些除了便宜江为止,还有什么用!”
蜃影叹息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片的灵聚集起来,在石潭中汇聚成细细的河流,那些是被山集鬼市吞噬的普通人,他们的魂魄也被禁锢在此处,供养着整个蜃的遗骸。这里在天然地势的基础上,还有一个用途不明的阵法,蜃影是这个阵的阵眼,运转着山集鬼市这个陷阱,转化为能量,却不知运往何处,作什么用途。
被贪念吸引到这里,本质上也不能说他们太无辜,可是不过是因为一些对奇珍异宝的垂涎,就失去了性命,是否有些过了头?
那些离开了山集鬼市的人,明知道规则残忍,却还是心照不宣地默许了这种残酷,又何尝不是更大的罪过?在这样的规则下存活下来的人,难道仅仅是因为侥幸吗?
就算是蜃,死后成了蜃影,也不会做下这样一个局主动去吸收旁人魂魄,定然是有人指点它的。
江为止,止战盟,也许并不是看上去那样道貌岸然。
照汐道:“我有办法让你离开,前提是你放了这里剩下的人。”
“事到如今,吾带着一身罪孽,还有什么颜面回到故乡......”蜃影低垂着眼眸,道:“今日尔等前来,吾方知道,吾这千年以来所做的,皆不过是徒劳罢了,到底还是太迟了......”
竹灵珈觉得这一番悔悟,绝不是蜃影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杀孽太重,便问道:“太迟?什么太迟?”
蜃影道:“时间对吾等而言,并不短暂,吾幼时曾往碧落黄泉之海,得见鲛人之主,鲛族世代镇守神界大门不得自由,吾便约定,待吾成年,以蜃气织万物之景以观。”
这蜃影毕竟不是人族,生存的年代又早了当世太多,恐怕它活着的时候,看到的这片大陆,还是中州和东洲战火纷飞的时代,所以讲话时掺杂了很多古语,竹灵珈费了好大力气,又请教了秦越戈,才弄明白蜃影要表达什么。
“你是说,你小时候去过一个什么海,遇见了给神族看门的鲛人,他们没见过啥世面,所以你就立下约定,要远行然后回来,自己折腾一趟,正好回来的时候成年,将看到的用蜃气织成海市蜃楼显摆给他们瞧瞧?你们蜃成年了才能吐蜃气没错吧?”竹灵珈问道。
竹灵珈这番话有一些字词很是粗鄙,不过蜃影也听不太出来,道:“大体如此。”
竹灵珈:“你图啥呢?”
蜃影听出来竹灵珈语气中颇有嫌弃,便有些不悦,竹灵珈忙岔开话题道:“那听你这意思,最后是没看成喽?”
蜃影道:“吾尚未成年,便夭亡。贪看人世沧桑,不慎亡于归途,虽知吾之一族活至成年者寥寥无几,却仍心有不甘。”
竹灵珈点了点头:“嗯,是我的话,我也不甘心。”
照汐沉默了一会,抬起耀夜剑,对蜃影道:“你可是看到这梦湾之鳞有所感触?”
耀夜剑的剑柄上镶有梦湾之鳞,竹灵珈听照汐说过此物是取之与碧落黄泉之海的鲛人额头,望向蜃影,只听蜃影道:“嗯,此乃故人。”
不是吧这么巧!
这也算是时隔千年的重逢了,也不知算不算是履行当年约定,话说起来这一鲛一蜃也算是难兄难弟了,久别之后,物是人非,不胜唏嘘。
“吾心愿注定无法完成,至此执念消散,吾即刻赴阴曹领罪去也。”蜃影道:“逝者不能复生,吾可饶过山集鬼市中余下之人,他们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尔等也可自行离去。”
石生藤蔓开始枯萎,石潭中聚集灵的力量开始减弱,被束缚的灵飘脱离了控制,汇聚成了一束,飘向远方,跟着它们,就能找到出口。
蜃影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了些,即将消散,很是虚弱的样子,竹灵珈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道:“你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听竹灵珈问起此事,蜃影愣了一下,道:“无甚其他,两个人打架罢了。”
蜃影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三人面前忽然云雾腾起,海浪涛声震天,在礁石岸边拍出碎雪浮沫。
蜃气凝结成了海市蜃楼,将蜃影记忆中最后的场景重现了。
不知是不是那时的蜃尚未成年妖力不稳的缘故,幻象中的那两个人影面目很模糊,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像是随笔勾勒的水墨画,在汪洋大海之上,一人银铠黑袍,浑身浴血,一人乌发紫衣,背生双翼,在天风与海水之间,像是一场名为宿命的对决。
他们已经在海上交战数日,彼此都筋疲力竭,那银铠黑袍之人明明是个人类,却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如天神一般,剑指苍穹,风声雷动。
而另一个人,明明是个羽人,却又不像个羽人,羽人可以自由翱翔空中,胜在轻盈迅捷,所以有得有失,羽人常常不能久战,力量上也不占优势,然而这个羽人却不同,他迅猛如鹰隼,身形如闪电,挥剑的架势却同样排山倒海雷霆万钧。
竹灵珈看呆了,喃喃道:“这是......神仙打架吗?他们拿着的,是耀夜和宵烛?”
照汐:“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