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马上,穆青悠悠闲闲地逛着热闹的平乐街。抬眼望去,街上的商贩约有一半都挂着青底的旗子,看得穆青实在是欣慰。
父亲母亲,孩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带着穆家走出阴影。二老在天有灵,且放心吧。
阿紫,哥哥当初的承诺,也在慢慢兑现呢。
阿紫,你现在在哪里?
想到穆紫,穆青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小妹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做哥哥的却始终找不到她,照顾不到她。
七年前,穆家突遭灭门之灾。那日正巧是他带了方才三岁的穆紫,以及穆紫的乳娘外出游玩的日子。他记得很清楚,原本充满生机,温馨稳固的穆府,那日却在火光里化作地狱。远远地,他见到圣上的车队沿着穆府墙边围了一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直觉告诉他,此时绝不能莽撞地带着妹妹冲进火海,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路小心,他带着妹妹来到益城偏僻的一个远亲家。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穆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华瑞全城,甚至是益城也有人拿来消遣。穆青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小小的家仆,会有能力毁了枝繁叶茂的穆家,更何况什么叛国的无稽之谈了。这背后一定是有什么内幕,爹爹没有让他知道。穆家满门抄斩,而他们有幸躲过了一劫,也不知圣上是否知道,不知是否有官府在追杀他们。一切都是未知的,穆青唯一确定的是,此刻的他要担负起作为一个兄长的责任,他还有个妹妹呢。
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穆家辉煌时都没沾到多少光。但就是因为这样,穆青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投奔的。官府也不是傻子,找不到他们必定会开始在各亲戚家中搜索。穆青机灵,知道主动拉近距离,唤男主人作表叔爷,但其实并不是亲的,算是亲戚的亲戚了。表叔爷心善,且他一直膝下无子,即便是染上了这么大的麻烦,他还是决定收留了兄妹二人。
只是那表叔姥便不同了,怕被牵连,对兄妹二人都不好,尤其是妹妹。这男孩还能做点活,这么年幼的女孩,只会掏空她的家底,自己家辉煌的时候没沾到一点光,现在好了,出事了倒知道跑过来了!?谁知道这不是两个小灾星?表叔爷在的时候还能护一护穆紫,表叔爷一不在,表叔姥便想打想骂,毫无顾忌。
寄人篱下便是如此。
直到穆紫五岁的那天,表叔姥忽地抱回一对小孩子玩意儿,笑着哄来穆紫,说是要带她去哪里玩。穆青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把表叔姥拦在大门处。
表叔姥气笑了:“哟,这回儿这么有本事,你和你妹妹那么能吃,没钱我怎么养家?”
“那家给你多少钱?我给。”穆青捏紧拳头。
“嗯……这个嘛,这个数,”姑母伸出手指,比划了个“五”,“五千两!”
穆青当然清楚那家人不可能花五千两来买一个小女孩,不过是表叔姥为了让自己畏惧瞎诌的罢了,但穆青没有办法,“放下我妹妹!我出门去挣钱!一定带着着五千两回来带她走!”
“行啊,我倒是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五年,你要是没钱赎你妹妹,可别管我把她送到哪去了。”表叔姥轻蔑的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在痴人说梦呢吧?五千两?他连五两都拿不出来!等他一走就把穆紫直接卖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阿紫,哥哥一定回来接你。”穆青想着,至少还有表叔爷,他等会走之前去告诉表叔爷这件事,一定可以留下穆紫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都是他独自一人,用尽血与泪书写的翻身仗。从一无所有的穆青,到如今掌握经济大局,空山的老板,他每一步都走的举步维艰。但他始终想着妹妹穆紫,想着破碎的穆家。所以多苦多累他也都受的住。幸而他足够聪明,虽辛苦但也有回报。
五年过去了,他怀里揣着五千两银票,回到益城,却发现姑父家早人去楼空。向附近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在他离家的三年后,表叔爷就因伤寒不治辞世了。而表叔姥变卖家当后带着仆人搬回了娘家。至于他的妹妹,所有人都说没看见。这么多年过去了,穆青也再没找到她了。
前段时间,他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表姑母的娘家。表姑母已然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她带回的家产并没有让自己的娘家享福多久,仆从能跑的全跑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穆青没想到表姑母竟还认得出自己,当他问到穆紫的下落,她却一脸慌张地告诉他,穆紫在他离家两年后,发了高热,救治不及,再没有醒过来。表姑父也是因此伤心过度,伤寒不治,一并去了。至于穆紫的墓,她说自己年纪大了记不起来在哪里了。
穆青哑然。他给表姑母留下了一笔钱财,就匆匆离开了。他心里满是酸楚,细细密密的疼痛使他发不出声音。他从现在开始真的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
他发誓,从此绝不再踏足益城半步。
从贵公子到落魄少年,一路摸爬滚打凭着双商到一国首富,却再也挣不来那可以换回妹妹的五千两。
平乐繁华,你却再不能知这荣耀。
不同于北锦城的中转站地位,空山是穆青当年低价买入,作为一个贸易区域。不仅他自己名下的产业在这里,还允许其他商户到这里租赁店面。要说北锦城是凭借着地理优势商品种类繁多,那空山就是穆青一手调教出来的应有尽有的集市。在这里真的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穆青走在街上,看着空山的繁华,想着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丝绸店前,被门口展出的最新的布料吸引了目光。极好的天蚕丝被人工精细地漂染成了紫色渐变,由上到下,不同的紫层层叠叠由浅入深,像极了傍晚天边有时会出现的紫色霞光,由近及远。
这料子,不知道阿紫穿上会是什么样,那丫头是最喜欢紫色的了。
“禾爷您来啦?”店铺老板看见了穆青,连忙过来招呼。
穆青作为一个商人,精明算计,黑白通吃,空山自然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灰色物品。但是太过分的,例如人口买卖是绝对禁止的。由此,加之身份敏感,穆青买下空山的时候用的是便是化名青禾,所以这里的人都叫他禾爷。
“嗯。这料子挺好看的。”穆青伸手抚了抚布料,凉滑的感觉使人骨头都有些软。
“禾爷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最近新到的料子,叫紫云英,买的可好了!”老板有些小得意,“禾爷可以买一匹做个衣裳给喜欢的姑娘,她一定会很欢喜的。”
穆青点了点头,又随便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就继续往前走了。就算他买了,也没有人会去穿的。
他往前又走了一段,突然顿住脚步。他突然想到,不知纪澜桥那丫头穿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也很适合吧?那不如买下来,下次再遇见她的时候送给她好了。况且顾念芜那家伙是绝对不会去带纪澜桥去买衣服的。
两辆华贵的金丝楠木马车徐行在路上,马车上覆着上等的烟簇锦,烟簇锦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马车后还跟着一小队仆侍。
“觉得颠吗?”何彻放下手中的书,问穆紫。
穆紫摇摇头:“还好。”
何彻看了一会穆紫头上跳动的簪穗珠饰:“我觉得有些颠了。”他伸手捉住了它们,“来。”
他把穆紫轻抱起,放到自己腿上坐着,挑起她一缕头发,嗅了嗅,又在指尖轻捻着:“这样就不颠了。”
穆紫动都不敢动,被他的鼻息弄得晕晕乎乎的:“其实真的不颠的……我、我还是坐回去吧……”
何彻摇了摇头:“那样不好,夫人。”
他伸手探到她腰间,低头吻了吻她的额:“等会到了空山,你先带卢苓杉到别处看看好么,我要先去见一个旧友,你不要和她说。我很快就会来找你,好不好?”
穆紫昏了头了,软在何彻怀里,只会点头。
马车停在住处,何彻将穆紫抱下车,顺了顺她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我先走啦,等会一起吃午膳可好?夫人想吃什么自己先看看。”
穆紫点头,何彻笑了笑,转身离去。
穆紫深吸一口气。
啊啊啊啊!!!将!军!在!哄!她!啊!
前几天肯定是他心情不好,她不管,反正他就是在哄她啊!
温柔的将军果然最致命啊呜呜呜呜……
“姐姐,将军大人不和我们一起吗?”卢苓杉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走过来问。
“嗯,他要先去打点这次出游落脚的事宜,一会就回来,我们先去转转吧。”穆紫解释。何彻要提防卢苓杉她懂的,只是生活一段时间后,这卢苓杉着实不像坏人,穆紫是有些心疼她被当做家族的工具的。
君佑跟在何彻身后,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这次何彻来的目的,他也从未听说将军有什么旧友在空山。何彻对外宣称是,被贬了心情苦闷,于是便携家眷来空山散心。
“将军,我们这到底是去见谁啊?”君佑问。
何彻转身走之后,脸上的柔情荡然无存,他冷着一张脸,说道:“无论去见谁,切记此次不可声张。”
“……是。”君佑应下。但越走他越觉得不对劲了,他是侍卫,侦察能力必然不俗,从他们快要到酒楼,一直到进了酒楼,这一路上乔装打扮成平民的守卫越来越多。
容不得他细想,何彻已经把门推开了。
“将军准时。”房间里传出杨百升的声音。
君佑愣住了。
“废话少说。”何彻冷冷地回答,转身把门关上。
杨百升饶有兴趣地看着君佑脸上变化纷呈,掩唇轻笑:“将军,君佑侍卫好像很吃惊呢。”
“君佑,退后。”何彻命了一句。
君佑退后,再不发一词。
“将军真是聪明人,咱说了的嘛,将军不能一直委屈自己呀,要为自己考虑。”杨百升给何彻倒了杯茶。
何彻理都不理那杯茶,径直说道:“你少给我绕圈子,你直接说你的计划。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不得伤害楚怀瑜;第二,你不得逾矩,我会封你一片地;第三,我要夺回军权。”
杨百升少有的大笑起来:“何将军,咱和您明说了吧,我就是不想让楚家人坐着皇位,就算出了治世奇才,那肮脏也是一顶一的。更何况,现在的小皇帝连治世是什么都不清楚吧。我对皇位没有兴趣,这个天下还是需要像将军这样的人才的。”
“你不用捧我。”何彻冷哼一声,不过杨百升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你与皇族又有什么渊源?你既如此恨皇族,又为何在皇族服侍这么多年?”
杨百升的笑从来都是收放自如,因为他都是为了笑而笑。他此刻的神情已阴鹜如毒蝎,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在地狱的血池里泡了九九八十一天:“都是些往事,肮脏到我都不愿意亲口提起。将军只要知道,刚刚那三点要求,咱家都会一一做到就是。”
“哇,这料子好漂亮!”穆紫窜到服饰店前,拿起布料往自己身上比划。
“的确,这料子也很配姐姐的肤色呢。”卢苓杉跟在后面,也对布料发出了赞叹之声。
“哎呦,两位小姐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最近新到的布料,叫紫云英,卖得特别好,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两匹啦!”老板赶紧推销。
“大胆!什么两位小姐?这两位都是当今大将军何彻的夫人!”茴香跟在旁边怒斥了一句。
她这一句吼,搞的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先不说今天她们俩因外出游玩就没有盘很正统的妇人发髻,老板叫错很正常,而且什么叫两位夫人?
“茴香,不得无礼。”卢苓杉无奈,只能低低管教了茴香一句。
老板毕竟也是场面人,连忙道了个歉就把两人迎进店买布料。
这时穆青重返服饰店唤道:“老板?”
老板连忙从内间走出来:“哎哎哎,在呢在呢。禾爷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来买刚刚那个紫云英。”
“啊?哎呦!这可真是不巧了!刚刚何彻将军的两个夫人来了,一人买了一匹,剩下的就只有门口的样布了,可那完全不够做一件衣裳啊。您看这……”老板心里咯噔一下,一边是自己的管事爷,一边是将军夫人,哪边他都得罪不起。
“没事,那还是算了……”穆青眼神黯了黯。
“公子你是……?”后头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穆青回头,只见一个黄衣姑娘从内间走出来。
“将军夫人,这就是我们空山的禾爷!”老板连忙介绍。
啊!原来他就是青禾!华曲国人人盛传的那个青禾公子!卢苓杉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起来,裙袖下的双手也不安地绞着。她从豆蔻开始,就一直憧憬着这位青禾公子。他果真如传言那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可是……可是自己嫁人了啊……
卢苓杉微微颔首,掩去自己绯红的面颊和惊喜又失落的双眼:“公子如若喜欢,妾身可以将那匹布料送给公子。”
穆青愣了一下:“啊?这不合适吧,毕竟是将军夫人喜欢的……”
“不,其实妾身刚刚发现,那匹布料并不适合妾身……本来就是要退的。况且……公子不也是很想要这匹布料送给喜欢的女子吗?”
穆青挠了挠头,说:“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夫人送我着实不太合适,还是我自个儿买吧。这样吧,夫人在店里随便挑一匹喜欢的,记在我账上就是了。”
卢苓杉还想再说什么,但穆紫在内间叫她帮她挑款式。
穆青告辞之后,拿了布匹付了钱便走了。但他心里有些疑惑,两位夫人?前段时间是听说何彻将军娶了一个身边跟了很久的,但无名无辈女子,后来皇上又指婚了一个官宦千金,只是为妾。他真的着实好奇这第一位女子是谁。
“你布料呢?”穆紫奇怪地问卢苓杉,怎么出去一趟布料就没了。
“让给一位公子了。”卢苓杉十分平静。
“谁啊谁啊?”穆紫突然想要八卦,“你看你脸红成那样。”
“青禾公子。华曲国首富,空山的建立者。”
“青禾……青禾……哦!怪不得你看见青旗就发呆!原来如此啊哈哈哈!”穆紫笑了一句,本想继续调侃她一番,但突然想到卢苓杉已经嫁人了,嫁的还是自己的夫君,她就笑不下去了。
唉。穆紫悄悄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卢苓杉的肩膀。她的委屈也从来都是往肚子里咽的,作为利益的工具,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当今的世道,能换来平安的,又有几个是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