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着实敬佩师父逆来顺受的勇气,或许也是他历经苦难之后的沉稳与无奈。他极力压制让自己冷静。
我还有一事疑惑,只是他现在的状态我不知当不当开口继续与他攀谈,正迟疑不决时师父已经看出我的犹豫,“有什么就问吧?”
“……师父您的右臂,是因为渡兽吗?”
师父诧异:“江疑说的?”
我摇头,撸起右袖,显出右臂上两条红痕。那日蠪蛭一死,红痕就出现在我右臂。只是红痕处瘙痒不觉得有什么,我一心担忧林云霁状况,衣不解带照顾她,手臂处也没有多看。直到几日后林云霁醒来的当夜我解衣沐浴时再看手臂,原先瘙痒的地方是两条溃烂的伤口,却滴血不流。
我大吃一惊,连忙向州牧寻了些药,不撒不要紧,药一触伤口就传来火燎的痛,整整疼了一夜,直到翌日晨初疼痛感才慢慢消散。
只要不动药伤口便不会疼,只是那两条红痕一点痊愈的迹象都没有。
师父小心翼翼查看我的伤口,问我是杀了什么,我点头说蠪蛭让我杀了它。
他闻言在房中寻了一圈,扯来两条白布帮我仔细包扎遮住伤口,告诉我这个伤不可敷药不能痊愈,以后不要管兽的事。
我思索道:“那也得分情况而定吧!”
“小心丢胳膊!”
“那还是得分情况而定。”
他见我一脸认真噗嗤笑出声,我拜托他此事对阿娘保密。他点头应允,叫我去看看晚饭准备怎么样了,说这半月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我笑问他不是会熬汤吗?他摇头,一个人吃饭总觉得少了什么。
饭后我为师父弹琴,他就倚靠在外廊眯眼听琴,冬日寒风吹红师父鼻尖,我再为他覆一件大氅在身上。不知是梦见了谁,让师父笑地如此温柔。看师父酣睡面庞细细想来,这种笑他对我也未曾吝啬,只是每次都是在调侃我之后,让我误以为那是对我的嘲笑。
我以为师父真的逆来顺受,心中已经再无波澜。直到深夜我独自在府中徘徊时听见师父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偷偷看了一眼,看见穿过窗的昏暗月光下师父的脸。那张额头上青筋凸起,哭得绝望而无力脸我一生都没能忘记,他头发散乱,身边铺着那件海棠纹大袍。
这个同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在此刻分崩离析,轰然坠地,连同他几十年来的自信沉稳沉着冷静一起被打破,土崩瓦解。
左丘沂在侯府这段时间还算安分,帮阿娘扫扫马厩喂喂马,林厌法只有偶尔以寻我为由能见见他。林厌法不忍让他在马厩受此屈辱,却不好挑明让我善待左丘沂,暗里多次提示我,我对他的暗示充傻装嫩,次数多了林厌法也只能作罢。韩信都能受胯下之辱,他一个一心想爬床做侍臣的废物扫扫马厩又不会掉肉,更何况我还是护他的那个人。
上元节赤乌各州县郡国放灯祈福,解宵禁三日,行祭祀之礼。灯会当夜,陈霍残部联合西部月氏和南部羌族杀了张掖郡守和驻番和州牧,拘押别驾治中,惊动了整个西凉,西凉黎元人心惶惶,怕战事再起。
王和一事之后,朱立虽驻扎南凉皇上不愿再用老将。林厌法受命领兵西行平定战乱,借以巩固林厌法朝中地位。我自荐辅佐林厌法前去西凉缴清陈霍残部,这是再入朝议事的一个好机会。有功绩在身我才不会身不由己,我才能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为林云霁另寻佳婿。
皇上大喜,让我带功来娶林云霁,到时双喜同贺,定为我们办一场盛大的婚宴为我庆功。他给我抚羌将军一名,封战时将军,与芒骆同兼永嘉王佐官。
阿娘一听说我要去西凉又提着棍子追得我满院跑,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指责我冠礼一过就翅膀硬了,非要满赤乌扑腾才高兴。
院中又聚了一堆丫鬟下人看热闹。好在师父帮我拦住了阿娘,否则我的脸定丢完不可。阿娘气道:“辰将军您看看这小子,回来才多久又要去什么西凉!他这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他爹交待?”
师父示意我先走,他留下帮我说服阿娘。我感激涕零,师父说话阿娘定能听进去。
林云霁当夜又偷潜入侯府来为我送行,我调侃她怎么没有去找芒骆?她这个时候应该黏着芒骆哭天喊地才对。
“这种时候当然是同生共死过的!”她眼神飘忽不定,怕我追问装作满面愁容转移话题道:“这次你这一毛遂自荐,我们婚约更难毁了。”
我揽着她的肩膀故作惊讶配合她道:“哇!都同生共死过来了,你跟我成个亲又不会缺胳膊少腿!还是说你怕我日日打你?”
“怕你个鬼!”她忍俊不禁,问我怎么忽然有了忧国忧民之心?我耸肩给她指了指府中房屋庭院,“在其位谋其职,我又不是天生贵胄,没道理领着俸禄不做事。”
她推搡我,惊讶道:“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事事嫌麻烦的许元泱吗?连你都有为民效力之心,看来赤乌盛世不远矣!”
见我语塞她笑得前仰后合,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我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双股鸾鸟金步摇,“还你的!别丢啊!我做的不容易。”
林云霁虽嘴上不说,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对步摇颇为满意。她仔细端详道:“这是什么,山鸡吗?”
“是鸾鸟。”
“呃……那我就姑且当它是鸾鸟了!我就戴着它祈佑你们凯旋而归吧!”林云霁摸索发髻想要戴上它,我将步摇从她手中拿过帮她插好,步摇上坠的水滴白玉碰撞哗啦作响,“鸾鸟现则天下太平安宁。我喜欢。”
“喜欢盛世,我便送你一个盛世。”
她猛地转头,惊慌错乱中撞上我胸口,又连忙退开。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失了言,正要解释她却落荒而逃。
我呆滞伫在原地,冬日寒风从敞开的大门闯入屋内,从我的衣襟处灌入,冷地我直打哆嗦。
啧啧啧啧!
是师父,正倚墙看戏看得开心,“我徒儿真是情种!”
“你不是?”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留着非人之血的异类都是情种。”
我惊叹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是人的事实,他耸肩说命理难违。
口是心非!我转身绕开他,明日还要赶路,今夜得早些歇息。
他在身后喊道:“回来给为师带些牛羊肉啊!那边牛羊肉好吃!”
我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忽然门被吱呀打开,有轻柔的脚步声传来。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光看出阿娘的身影。得知是阿娘后我又重新眯起眼睛,不想做声。
阿娘将灯台轻置在塌边,小心翼翼为我掖好被角,轻声嗔怪道:“都冠礼的人了,睡觉都不安稳,还一心想着当将军,跟你爹真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