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普兰金顿路886号
↓
经由
法鲁克先生的街角商店
↓
到
普雷斯顿火车站
1.5英里——步行
饼干和肚脐眼
我的弟弟查理盘着腿坐在街角商店地板上，闭眼哼着歌。他经常干这事儿。
“快点，”我催促道，穿着旧球鞋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我们还得去赶火车呢。”
查理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给我一分钟，马丁，”他说，“我在给我肚脐眼里的激光充电呢。”
他也经常说这种傻话。
但我清楚地知道，查理的肚脐眼里根本没有激光这样的东西。倒不是说我刻意去研究过这个，只不过，如果你像我这样，这十年来都和自己的弟弟共享一间小小的卧室，不管你乐不乐意，你都会对他的身体特征了如指掌。
查理不同于一般的小孩，他很特别，与众不同。用他自己的话形容，他在“查理无穷大”的小孩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天才。“查理无穷大”是他自己发明的数字，表示“无穷大+1”。我和他解释过，“无穷大+1”这个数字是不存在的，“无穷大”就意味着大到没有极限，没有数字能比它更大。但是，查理说我就是个笨蛋。你瞧，他有时候就是这么孩子气。
我加入了学校的诗社。有时候，在诗社活动开始前，发起人亨德里克斯老师会提议和我们玩一个游戏，当作写作前的热身。他让我们选一个话题，在三十秒时间里，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中间不能停顿，也不能说重复的话。我选的话题是查理。
“查理有一只弱视眼，头很大，打起呼噜声音像河马，经常生病，吃东西口味奇怪，记忆力差，经常会因为哮喘而喘不上气。他瘦弱、顽皮，做一件事情坚持不过两秒钟，脑子进水，从来不明白危险是什么。他绝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我得就此打住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能就这个话题继续讲上“查理无穷大”秒。毕竟，查理的事迹多得说也说不完。
“你想吃哪种饼干？”我问查理。法鲁克先生躲在柜台后面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每次我的目光扫过，都能看到他身体微微后仰，监视着货架过道。我朝他笑了笑，他还是面无表情，这让我有点不安。
查理伸手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那副镜片厚得像奶瓶底盖的眼镜，眯着弱视眼看我。他视力正常的眼睛上戴着小猪佩奇同款眼罩，据说这样有利于训练弱视的眼睛更快地恢复视力。《小猪佩奇》是查理最喜欢的动画片之一，虽说他比这部动画片的大多数小观众大了至少六岁，他还是乐此不疲。“为什么不能吃你包里的饼干？”
我把包抱在胸前，隔着包紧紧攥住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饼干罐头，罐头里装的是圣诞节吃剩下的宇宙超级无敌好吃饼干。所以，查理看到我偷拿饼干了。虽然他的视力很糟糕，但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法眼。我猜，也许他肚脐眼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激光，而是一台监控摄像机。
“这可不是一般的零食。”我说，“我们到了那儿才能吃。”
“哪儿？”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
在上火车以前，我不想告诉他我们要去哪里，要不然他会变得超级兴奋。我可不想在周六清晨的六点三刻，费脑筋对付一个手舞足蹈、过度兴奋的查理。你猜把一只肚子里塞满聪明豆[1]和柠檬汽水的小狗扔到蹦床上会发生什么？那就是查理兴奋时候的样子。
“饼干罐里装了什锦巧克力豆吗？”他问。
“当然。”我回答。
“用金箔纸包起来的大块巧克力呢？那可是我的最爱，里面含有百分之九十的巧克力，以及百分之五的饼干。”
“剩下的百分之五是什么？”我问道。对于这类问题，他总是会准备各种奇奇怪怪的答案。
查理用力抽了抽鼻子，说：“梦想。”
我说的没错吧？他脑子是进水了。
最后，他从货架上挑了一包杰米·道奇牌[2]饼干（很明智的选择），然后向柜台走去。
我把钱包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一沓二十英镑纸币，这绝对是个错误。法鲁克先生那两条浓密的大眉毛激动地快跳到头顶上了。他对钱的敏锐程度绝对能赶上侦探猎犬，要是警察找他帮忙找匪徒藏钱的地方，他也绝对能胜任。
“是要去什么地方吗？”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我的包，问道。
我正想着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查理插嘴道：
“瑞士。”他表情严肃地说，“我要去升级肚脐眼上的激光设备。”
还没等法鲁克先生反应过来，我们就跑出来了。
“干得漂亮，老大。”说着，我和他对了下拳。他斜着一只眼睛看着我，咧开嘴，露出了我见过的最恶作剧般的笑容。然后，我们出发前往火车站。
海象爬
我还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查理是个奇迹。
他是个早产儿——他在距离预产期还有十五周的时候就出生了。当时我只有三岁，所以他住院的那段时间，爸爸妈妈不让我去看他。但我看过他那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睡在鱼缸里，像一只又小又瘦的红皮肤外星人，头上戴着一顶羊毛绒帽子，眼皮里像顶了两只鼓鼓的乒乓球。他的鼻子里长着一根管子，胸口贴了好多电线，周围一圈都是闪着亮光的机器。爸爸的手指出现在照片一角，都快赶上查理整个身体的长度了。
查理体质很虚弱，出生后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月。他的两片肺叶就像一对毫无用处的海绵块，所以只能依靠机器来呼吸。他的心脏老是罢工，因此不得不接受四次心脏急救手术。那之后，他还因为呼吸道的问题，经历了一次很严重的细菌感染。有好几次，医生让爸爸妈妈进去和查理告别，因为他们认为，查理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每次一想到他差点要离开我们，我就很难过。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拼命地活了下来。连医生都觉得这是个奇迹。他们邀请了当地报社，来医院报道查理的案例。我们家的壁炉架上还有一个相框，专门用来存放当时的剪报：“奇迹宝宝查理”“从死神手里逃脱的健壮宝宝查理”“活蹦乱跳的查理”。
有关查理的最早记忆之一，是他出院回家的那天。在我印象里，爸爸一只手抱着我坐在他腿上，另一只手的臂弯里，躺着小小的查理。“来看看你的弟弟，小伙子。”爸爸的黑眼圈很重，声音有些颤抖，“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啊。”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我拉着他的手过马路；帮他切食物、系鞋带，因为他太笨了，自己做不好；早上要检查他的书包是不是整理完毕，因为他总是会忘带东西；帮他咬掉苹果上碰伤的地方，因为他对坏掉的水果情有独钟；教他投球和接球，虽然他技术还是超烂。还有，陪他到医院去做数不清的预约和身体检查。
几年前，妈妈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她是个很酷的妈妈，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哥哥。查理的确招人喜欢，也能给人带来乐趣，但他有时候却像一只迷路的小猫——笨手笨脚，糊里糊涂，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好，我只是觉得，我得帮助他。
可有时候，查理并不想接受我的帮助，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做事。妈妈说，他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但我却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当然，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婉转的说法。
查理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花多少时间练习，他还是学不会走路，但是，他可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会把身体偏向一边，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爬行前进——爸爸称之为“海象爬”——你还别说，他爬行的速度相当快。在他快两岁的时候，妈妈把他放在客厅的婴儿床里（也就是他的“小笼子”，这是防止他到处乱爬的唯一方法），然后跑上楼去忙其他事了。
十分钟后，她下楼来抱查理，却发现他不见了。大门敞开着，妈妈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查理被人拐走了，于是，她发疯一般跑出去找他。刚出门，她就看到查理正用“海象爬”的方式过马路。马路上，汽车的刹车声和急转弯冲出路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之后，妈妈试图还原事情发生的过程。她觉得，查理应该是感觉无聊，所以咬破了婴儿床塑料网眼床围之间的接缝，甩开床围片，从他制造的出口逃了出去。接着，他“海象爬”着穿过客厅，用某种方式打开了大门，冲向广阔的马路。
查理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说不喜欢自己的眉毛了，觉得它们“长得太吓人”。于是，按照查理一贯的行事风格，他用爸爸的剃须刀把自己的眉毛剃了个精光。卫生间里到处是血迹，他的脸就像被土豆削皮机袭击了一样惨不忍睹。
还有一次，他在学校组织的圣诞节儿童剧里扮演了旅馆的老板。我们每年圣诞节都会看一遍这个节目的视频。他在里面只有一句台词——“抱歉，旅馆已经客满了。”——但是我们说的可是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查理。他告诉玛丽和约瑟夫，他为他们准备了一个蜜月套房（谁知道他从哪儿找的蜜月套房？），还为他们的驴子准备了单独的房间。然后，查理伸出手，把婴儿耶稣从玛丽的裙子底下拽了出来，抓着“他”的脚踝把“他”高举在空中，宣布道：“瞧！这就是鞋子之王[3]！”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画面外，老师无奈地拍了拍头，说：“是‘犹太之王’。把‘他’放回去——‘他’的出生日在明天。”
隐形男孩
从法鲁克先生的商店出来后，我们急忙沿着普兰金顿路赶往火车站。九月末清晨的空气很凉爽，街上没有太多人——街边只有少数几家商店和小餐馆的店主拉起了百叶窗，正在挂招牌；路上几个刷完夜的学生一脸疲惫，蹒跚地往家的方向走。
我没去看他们，担心有人过来拦住我们，盘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早出门，或者问我们家长知不知情，或者直接选择报警。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看不见我们。
这是个好事。我们得在爸爸妈妈发现我们离家出走之前到达火车站，并爬上火车。他们要是知道我在做什么，肯定会发疯。他们对查理的保护太严密了，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连查理想出门玩滑板车他们都不许，他们恨不得安排一个全副武装的保镖以及一整套注射剂，来确保查理的安全。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每走一步，我们就距离安全地更近一步，一旦拿到车票，我们就能出发了。果然，把待办事项拆分成一个个小步骤来做，整件事看上去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吃吗？”查理把饼干递给我。
我拿了一块，学着干杯的样子，和查理手里的饼干碰了碰，说：“属于冠军的早餐。”
我们并排走了一会儿，自顾嚼着饼干，什么话也没说。有查理在身边的时候，这种片刻的安静很难得。果然，这份安静并没持续多久。
“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呢。”他捡到一根树枝，拖着它在教堂外的栏杆边上慢吞吞地走着。
“那是个好地方，我保证。”我说，但是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试图转移话题：“我来考考你乘法口诀表吧。”
我经常辅导查理做功课。他很难集中注意力，还有一点多动症，所以学习成绩不怎么理想。妈妈说，这种现象在早产宝宝里很常见。妈妈总会因为这个问题和查理的老师争吵，在她看来，那些老师不应该运用千篇一律的教学方法去教查理。在她看来，如果他们能尊重他的想象力，不再用填鸭式的教学方法往他的小脑袋灌输些没用的信息，他很有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只要是涉及查理，妈妈就会变得很敏感。她说得不错——大家都觉得查理很笨，但是有些时候，他却异常聪明。可能他的大脑构造和一般人的不一样，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那些老师说的话也有道理。查理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带回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查理假装自己是一只乌龟，没完成今天的拼写测试。”爸爸觉得这很好笑，还把它贴在了冰箱上。
“乘法口诀表？今天可是周六！”查理说着，扔掉了树枝，套头毛衣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手臂晃动起来，“虐待儿童！我要打电话给皇家防虐会[4]。”
“什么？”我问，“那个动物慈善机构？”
“是。”查理答道，好像他刚才说的就是这个一样，“我要告诉他们，你把……你把猪关在鞋盒子里，还有……你还对着它投飞镖，你还让它吸烟。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然后我就安全了。”
我窃笑道：“好了，你现在学到哪个数的乘法了？”
“1乘的乘法。”他马上回答，“一一得一，一二得……”
“得了吧。”我打断他，轻轻推了推他胳膊，“没人会从1乘开始学的。我们来练习8乘的乘法。一八得八，二八得……”
查理朝着远处看去，挠了挠脑袋，说道：“呃……十四……？”
“再想想。”
“十二……不，是十七。”
“不可能是十七。”我叹了口气，试图耐着性子和他解释。我数学成绩很好，所以教查理数学就变成了一件非常令人沮丧的事情。“我教过你的，十七不在乘法表里，它是一个质数。”
这是个错误。果然，查理开始扯另一件事。
“治数[5]？就像治理国家的首相一样吗？”他问道。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如果我是首相，我要让每个人都戴上大礼帽。”
人行横道是红灯，我按了按信号灯转换按钮。“什么？为什么？”我问道，努力想跟上他跳跃的思路。
“因为我喜欢啊。而且那样的话，我就能比所有人都高了。”
“但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戴大礼帽啊。”
他想了一会儿，说：“对。但是只有首相能穿高跟鞋。”
“难以置信。”我鼓了鼓腮帮子，又按了一次按钮。信号灯上的小人才刚刚变红，查理突然一声不响地蹿出马路。我赶紧把他拽回来，下一秒，一辆汽车就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还好，我对他的这种行为早有心理准备。“小心点！”
我说过，他从来不明白危险是什么。
“嘿，马丁。”他再一次转移话题，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们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说一声就离开家呢？”
我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他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我不想吵醒他们。爸爸昨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他的小脸皱成一团：“你确定，他们会让我们这么早出门吗？”
“当然，别担心。等我们上了火车，我会发短信告诉他们的。”
“你怎么发短信？”他抽了抽鼻子。
“当然是用手机啊。”
“但我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你把手机藏到放袜子的抽屉里了。”
我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不停地按着按钮的手指。你看吧，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肚脐眼里肯定有台监控摄像机，没准胸口还装着两个天线接收器呢。
“你为什么那么做，马丁？”他继续问道，“你好像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们。可是，如果你真的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人发现的话，至少应该把抽屉关好啊。”
信号灯上的小人终于变绿了，我拉起查理过马路。“再吃块饼干吧。”我咕哝道。我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积极，于是，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试着作了一首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