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普雷斯顿火车站售票厅
↓
到
第三站台的卫生间
(再原路返回)
250米左右——步行
生命只一次
三行俳句诗
生命只一次
若能早餐吃甜饼
一天都清新
马丁·汤普金斯
写于13岁
车站
我不太喜欢车站的热闹景象:车站里,三个年轻士兵背着笨重的行李袋,还假装轻松自如;一个流浪汉坐在两个售票窗口之间的空地上,头耷拉在两膝之间,脚边扔着一顶帽子;两个满脸困惑的外国学生眯着眼,正在研究大屏幕上的列车发车信息;一大群普雷斯顿足球俱乐部的粉丝整装待发,准备去客场观看球赛——尽管现在是早晨七点,有些人已经开始咕咚咕咚灌苹果酒了。最糟糕的是,距离他们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警察正在细细打量他们。
排队买票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夹在里面、记录了列车发车时间的那张纸。我再翻了一遍本子,又去查包,发现包里有一张活页纸。我以为找到了,但等我把它拿出来,才发现那是我复印的里程表,上面写着英国各个城市之间的距离。每次长途旅行,我都想知道我们走了多少英里,以及距离目的地还有多少英里,就像我说的,当你把一件事拆分为一个个小步骤,执行起来也就没那么难了。虽然这张纸用处也很大,但现在,它并不能告诉我该坐哪趟火车。
非常“棒”的开端。
我把笔记本和里程表收起来,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车站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警察——都让我感到无比紧张。
保持冷静。表现正常点。
终于轮到我买票了,我对着柜台后面的售票员笑了笑。售票员的标识卡上写着“苏(实习生)”,她有着一头棕色秀发,圆脸,涂着粉色口红。查理自顾在一边玩,他发现了一个转动的列车时刻指示牌,把它当成了旋转木马,正兴奋地绕着它转。
我现在要做什么?苏身体前倾,对我点头示意,好像在说,快点。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对着麦克风讲话。“嗨,苏。”我说,等会,我可以直呼她的名字吗?“我们……那个……想要去圣伯纳德。”
麦克风扩大了我说话的音量,像是在向身后的警察通报目的地。我可不想引他们过来盘问我。
苏挑了挑描过的眉,问:“位于康沃尔的圣伯纳德?”
她说康沃尔时的语气,就好像它在木星旁边一样。
我刚想回答她,查理看过来了。“圣伯纳德?”他大叫,“天啊!太棒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查理就蹿了出去,宽大的毛衣随着他的跑动不时遮挡他的脸。他在车站前面的空地疯跑着,兴奋得好像他刚刚在温布利体育场进了个球一样。
我说他会兴奋的吧。
“别管我弟弟,他脑子不太正常。”我摸了摸脖子,佯装镇定地对苏说。
但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你知道那个地方有多远吗?”
我往后瞥了一眼,看到查理正伸直了手臂,学飞机的样子,围着外国学生转圈圈,可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根本没心思理会查理。这情景看起来很搞笑,只是我担心再这么闹下去,迟早会有人注意到他。我其实是想低调一点的。
“三百七十英里。”我转过头回答,强作镇定,“我查过里程表,而且,去年我们和爸爸妈妈去那儿度过假。是查理选的,他说他喜欢这个地名,和一种狗的名字很像。你知道那种狗吗?他们训练这种巨型犬,用于山地旅客的营救工作。虽然名字和狗相似,但那个地方很漂亮,那儿还有个灯塔。你去过那儿吗?”
我说得太多了。住嘴!住嘴!
苏开始敲打键盘。“没有,很遗憾,我没去过……单程还是往返?”她问,言语间已经透露出些许不耐烦。
“哦。”我回了一声,紧张得掌心直冒汗。为了回答问题时表现得更自然,我曾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模拟这样的问答场景,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一个问题。我用手压了压眼睛,想缓解一下眼皮上越来越明显的抽痛。这太突然了,我该怎么回答?“我……呃……不确定。”
话刚说出口,我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们回不回来?我真是个傻瓜。苏朝着我身后努了努嘴,说:“你看,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在排队,所以……”
尽管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是自觉地退到队伍旁边,像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一位年长的妇女走近售票窗口,开始叽里咕噜地说着静音车厢、特惠促销以及靠过道座位之类的东西。对我来说,他们买票时说的话像是一种全新的语言,我以前从没听过。他们怎么学会的?为什么学校不教我们这些?我们学的都是有关三角形、阅读、游泳等等的知识,还有……我为什么想到了游泳?
我浑身都在发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上,随时可能被风吹倒。我不断提醒自己深呼吸,想让自己恢复正常,但是因为查理又跑回我身边,开始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情况反而比刚才更糟。他感叹说圣伯纳德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不敢相信我们要去那儿,他还问我会不会去沙滩玩,问我会不会给他买炸鱼和薯条,问我会不会看到海豚。我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们都还没出火车站,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双手捂在耳朵上,紧紧闭着双眼,脑袋隐隐作痛。
我感觉肩膀上多了一只手,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看见一位女警察站在那里,她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感觉不舒服。我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说:“还好,谢谢。只是有点头疼,洗个脸就没事了。”
我勉强保持镇定,一把抓住查理,蹒跚着冲下斜坡,逃到第三站台的卫生间里。
圣伯纳德
我早知道查理会变得异常兴奋,这不是他的错。我们本来就是为了他才会去圣伯纳德。
我前面说过,去年夏天,我们去圣伯纳德度过假,是一次超棒的旅行。那已经是十四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像一家人一样,家里没有变得乱糟糟,爸爸不需要没日没夜地加班,妈妈也还没有整天赖在床上睡觉。
星期五傍晚,我们放学回到家,看到妈妈正在用吸尘器打扫房间。爸爸开玩笑说,她这是在为假期里的窃贼营造一个整洁的环境。我刚帮查理整理好书包(我不得不一遍遍告诉他:“不行,你不能把一盒开了盖的酸奶放进去。我才不管你的泰迪熊会不会饿。”),就听到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叫我们过去。他说,我们现在已经长大了,可能以后不会有太多一起出去旅行的机会,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这个假期,来一次像样的冒险。毕竟,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攒出这个假期,怎么也得痛快地玩一场。
查理伸出舌头,敬了个礼,大声说:“是,长官!”
爸爸笑着揉了揉查理的头发。
为了避开交通高峰,出发时间定在了晚上十点半。我们把行李固定在车顶行李架上,然后挤进小小的福特嘉年华里,伴着《我们要去过暑假》的歌声,向目的地开去。汽车后座太沉了,几乎是贴着路面在行驶。查理像只坐不住的跳蚤,在儿童座椅上乱蹦乱跳,大声地嚼着糖果,不时唱几句歌、讲几个笑话。而我则安静地坐在一边,自觉地把舞台让给他发光发亮。我腿上铺着一本道路交通图册,手指沿着M6高速公路往南慢慢滑动,每经过一个汇合点,我就做一个标记,然后翻到前面里程表那页,确认距离下一个城市还有多远的路程。
凌晨两点左右,我们驶入服务区,在车里打起了盹。就像爸爸说的,这是一次像样的冒险,只不过,这个冒险只持续了几小时。服务区的一个保安过来敲车窗,让我们交二十英镑的停车费,不然的话就赶紧走。
于是我们又出发了,查理望着窗外出神。爸爸说,他已经睡醒了,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他经常上夜班开铲车,所以对他来说,在夜里开车是小菜一碟。我们三个在车里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早晨七点半,我们红着眼睛到达了圣伯纳德。预定的旅行拖车下午才能准备好,于是,爸爸先找了个地方停车。大家都下车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走到街上找早餐店。
一阵新鲜面包的香味飘来,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个镇子刚从睡梦中苏醒。街边有许多冲浪用品商店,有着比如“疯狂比尔冲浪屋”“鲍勃的经济海滩小屋”这样的店名,店主们正忙着从各自的店里拖出人字拖货架和沙滩排球。大街上,环卫工人们清理着垃圾箱,漫不经心地驱赶在鹅卵石堆里翻找食物的海鸥,它们一点都不怕人。
我们在街上漫步,突然瞥见了大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夹在别墅之间的狭长蓝色水带。“咱们过去看看吧。”爸爸提议道。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往前走,视野越来越开阔,不一会儿,蔚蓝的大海就出现在我们眼前。哇!
太壮观了。
这个镇子坐落在一个宽达四百米的海湾上,海湾呈完美的半圆形,像是陆地被大海规则地咬去了一大口。五颜六色的别墅像是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的,杂乱无章地点缀着通往大海的坡面。正值潮水上涨,波光粼粼的碧蓝色水面上,渔船浮浮沉沉地摇晃着。我们右手边有一大片嶙峋的怪石,遮挡住了后面的海岸风景,左边较远处,一个老旧的石砌码头向大海方向延伸,尽头矗立着一座小小的白色灯塔。
爸爸吹了声口哨。
妈妈抓住他的手,感叹道:“好美。”
“他们在看什么?”查理问,眯起眼睛看向路那边。有七个人站在栏杆边,正指着大海说些什么。
查理没等我回答,便“嗖”地冲出了马路。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车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闻声立刻追了过去。远处的人行道上,妈妈一把抓住他手臂,生气地说:“不许再随便冲出马路!我可受不了……”
但是查理并没有在听。“哇!”他伸手指向远方,“快看那个!”
“什么?”妈妈转过身,顺着查理指的方向看去,抓着他的手不由得松开了一点。
查理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摘掉眼罩,贴在栏杆上,说:“那个!在蓝色大船后面,在小艇旁边。”
诗
我在马桶盖上坐了五分钟,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墙面,不断调整呼吸。这里面气味很难闻,但庆幸的是,我终于冷静下来了。
刚才在售票窗口,事情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我稳住了,没有让事态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然而事实是,并没有。
我拐了我的弟弟,从家里偷溜出来,正准备逃到这个国家的尽头去度一个周末。如果——抱歉,这里不能用“如果”,因为事情肯定会败露——当他们弄清我干的事后,肯定会杀了我。当然,如果那之前车站警察已经抓住我了,他们就没这机会了。
我揉了揉脸,坐直身子,对自己说,冷静下来。我们已经到车站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成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最难的是下一步:买票上车。我们只要买到票,就能出发了。
我把封面上贴着海豚图片的笔记本从背包里拿出来。这本子已经快被我写满了——大概还剩下八页——所以找空白页得花费一点时间。我把封面折过去,草草记下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那首诗。这是一个俳句,由“五—七—五”,共十七字音组成,就像亨德里克斯老师在诗社里教我们的那样。这种形式对称的短诗看上去干净利索,让我稍稍安心,我再次相信一切都会变好。诗歌的内容本身很蠢,是有关饼干的。这并不算是我能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是写诗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跳动的笔尖上,烦恼似乎也消散了一点。
有人敲了敲隔板间的门,是查理。“你是掉下去了吗?”
我飞快地把笔记本塞回包里,打开了门。刚才,我听到他一直在外面摆弄烘手器,所以也不怎么担心他。查理很喜欢设备完善的洗手间。
“妙极了,兄弟。”我说,心情比刚才雀跃不少。
我们沿着斜坡,大步走回售票窗口。虽说我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诗人,但写诗总是能让我平静下来。亨德里克斯老师认为,这是清空烦恼的最好办法,他说每当自己感到焦虑不安的时候,他都会绞尽脑汁写首诗。但我想,他肯定不会愿意在臭气熏天的火车站卫生间里找灵感。
“想好了吗?”苏努力装出友善的样子,好显得她很关心我们,但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厌烦透顶了。一旁的流浪汉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好像在祝我成功。也许他猜到我们是自己逃出来的,所以表示理解?这让我又有了一点信心,我礼貌地朝他点头回礼。
“两张去圣伯纳德的儿童票,明天返程。”我用最像大人的口吻对苏说。回售票窗口的路上,我注意到警察跟着足球迷去站台了,没有他们在旁边,我感觉自在多了。
“太棒了!”查理背倚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墙上,手臂像星星那样伸展着。
“两张儿童票?”苏尖声反问,“你是说,没有大人带着你们坐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撒谎道,“妈妈说只要我们明天返程,她就同意让我们自己去。”
苏皱起了眉头。“我不太确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那个地方距离这里很远,我上岗才一周的时间,可能得去请示一下经理。”
“不要!”我大喊起来,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
苏转过头,准备起身。流浪汉和隔壁窗口的旅客听到我的叫声,都朝我看过来。
“其实我刚才忘记了,我是个大人。我买一张去圣伯纳德的成人往返票。”我语气坚定,但声音弱了许多。我的呼吸声太大了,喷在话筒上,发出吱吱的噪声。吸气,呼气。正常点!
苏和查理同时开口说话。
“你不是个小孩吗?”
“一张成人票?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
“闭嘴!”我嘘声道。
“你说什么?”苏冷冷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查理站的地方正好在她的视线之外。
“我刚才在和我弟弟说话。”我解释道,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
“哼……”苏意味深长看着我。
我把头抵在玻璃上,心想,我一定得想办法保护好这个秘密。快点想!大脑飞速运转。“我十六岁,刚刚才过完生日。”
“什么?就在刚才吗?”
“对。我出生的时间是早晨七点零八分,所以严格意义上讲,我刚满十六岁。哎呀,你看我笨的,要是我能早来十分钟该有多好,哈哈。”
我又开始絮叨了。
苏朝我皱了皱眉,问:“那你弟弟呢?”
“是啊,那我呢?”查理大声问道。
“他可以留下。”
苏耸了耸肩,开始敲键盘。
“这不公平!”查理抗议道,于是我设法让他安静下来。
“一共是一百七十七英镑三十便士。”苏说。是我想多了,还是她的笑容真有点邪恶?
我腿有点发软。“真的吗?”我尖声说道,努力克制住想大叫的冲动。那样的话,我手里就只剩下十英镑不到的钱了。我为什么没事先在网上查价格?这可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对,是真的。”苏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你要去旅行,你就得付钱。”
我数出一沓二十英镑的钞票和几枚硬币,把它们放入窗口凹槽里。苏拉回控制杆,开始一个便士一个便士地数钱,还不断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数完后,她把车票和七十便士零钱递回给我。这就像个惊悚的魔术戏法——看!我把你毕生的积蓄变成了一张橙绿相间的卡片和几枚可怜的硬币。
“你最好赶紧动身。”苏说,“你要搭乘的是四站台去伯明翰的火车,两分钟后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