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当初不拒绝了，如今将那美人安置下，迟迟不送出去算是怎么回事？！”
那慕容瑾装了半天的大度，今时醋坛悉数翻出来了。
“镇恶向夫人保证便是。那美人我可是好茶伺候，束之高阁。正想和夫人请示呢？”
“我可不信。既是接了怎么还不肯要？”
“夫人，你有所不知，这美人虽好却是个烫手山芋。本是相公刘裕宠幸的女人，后来却是辗转送了人。”
“既是相公曾经的美人，今时即便是别人赠送，我镇恶仍不会动她分毫。”
慕容瑾没料到会有这一层，些许思考，又问：“那夫君为何不早将这烫手的送出去。”
“相公所送的美人自然得好意接了，当初刘将军、傅将军也是这般决定，却不想相公常会问起这美人，不禁让人多想。这不傅将军又把这美人赠给了我。”
“那有何难？你就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便是。就说自己夫人容不下。”
王镇恶呵呵笑了：“你倒是舍得赔上名声。不过，夫人，我却不是为这层原由。那女子本是姚秦的郡主，姚泓的堂妹，东平公的女儿。镇恶想问问夫人之意——”
后秦灭亡后，一大批府邸女和姚氏女子流落到东晋，貌美出众的多沦为东晋将领之手。然而坊间的羌人女子也一下多了起来，不少大户人家有买回去添置丫头。
后秦宁郡主就是在这时候，被人献给北府军最高统领，东晋相国刘裕。
宁郡主，年约十八（有载十六），东平公姚绍之女，皇帝的堂妹。相传姿色十分貌美，深得刘裕喜爱。后因别人谏言，犹豫再三，才将这等美色送人。
刘裕并非好色贪财之辈，一生中能吸引刘裕的恐怕就只有雄心和权力。
今时宁郡主既是辗转到了王镇恶手中。本来，他是想拒要这美人，然终不能驳了傅将军的面子，又因着慕容瑾曾是亡燕公主便心有顾虑，暂且留了下来。
那姚绍，王镇恶曾与他交过手，四十多岁，是那后秦的忠臣良将，悲愤死于战中。二人各侍其主，在私下的心里他们可以英雄相惜，然战场上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王镇恶既是佩服东平公的义薄云天，对于他的女儿，自是有些不忍。
翌日，慕容瑾竟是派人寻来这位传言中貌相出众的郡主。
那宁郡主一袭素衣，聘婷袅娜进了阁中。
“拜见夫人。”语气很是虔诚，礼仪也是周全，丝毫看不出一个亡国女的感觉。
“姚姑娘，请起！”慕容瑾却是唤了她的姓氏。
那宁郡主有些动容，伏在地上，半天才道：“多谢夫人，只是还请夫人唤我馨儿便好。”
那宁郡主，闺名唤作姚馨，此时正缓缓抬了头，神情淡淡地看着慕容瑾。
慕容瑾在看清这女子容貌的那一刻，竟是瞬时记起了自己见过她一面。
这女子就是当年那个在后秦与西平公主一起出游的小郡主，当时十二三岁的光景，一派纯然天真。
此时的女子俏姿丽容，眉目如画，眼神里是淡淡的疏离，并没透漏出仇恨和怨气，若是有的话，慕容瑾只感受到一股淡淡伤感和无奈。
“你是宁郡主姚馨？”慕容瑾试探着问出。
那姚馨看着眼前的貌美夫人，颇有些惊恐，然而片刻，依旧淡淡说：“回夫人，民女姚馨。”
“姚姑娘，本夫人怜惜你曾为郡主，如今不忍心你如此遭遇。听说你的堂姐是北魏的贵嫔，若是我求将军将你送往北魏可好？”
姚馨完全没料到有人会这般好心将她送出虎口，脸色顿变。
于她，她不想再提自己的身份，然而自己真的要回去寻找堂姐么？自己与她西平公主早就分开好多年。当初国破家亡之时，北魏若是出兵南下自是可以有助的，至少长安不会这么快陷落。
慕容瑾打量了眼前的女子，才发现提及曾经，这姚馨便难以再平静。刚刚的平静淡然此刻被眼眸里的痛楚替代。
“姚姑娘，你可想好了？”
“多谢夫人，馨儿不去。既是给了将军，馨儿就但凭将军做主。”声音已有大胆的抗拒。
“姚姑娘，我自是为你好，不会害你。将军之意也是送姑娘离开。若你不去北魏，你要选择去哪里？还是你本想留在后秦将军这里？”
“馨儿，只想待在将军身边，还请夫人心胸宽广一些。”
慕容瑾忍不住蹙眉，眼前的姚姑娘哪里还有当年的性情，纯良天真，此时怕早就失了本性。
“你想多了。不是本夫人不肯，是将军的意思。将军因着我的缘故才肯答应送你回北魏。希望你能看清现实。到北魏去吧，过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
此刻宁郡主眸色已经染上冷色，些许怨恨的目光直视了过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般帮我姚馨？”
慕容瑾来回走了几步，记起曾经，眸色已是些许不忍：“因为我晓得那种痛。姚姑娘我希望你能放弃前事和怨恨，回北魏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这将军府不适合你，那刘裕也不会让你得逞！”
慕容瑾已经渐渐猜出宁郡主不肯离去的缘故，怕是她脑海有一番报仇雪恨的筹谋。
姚馨越发惊恐地看向慕容瑾，没料到眼前绝美的夫人竟是可以看透自己的心思。
那刘裕都不曾真正看透，不过却防范很严，差一点就到手，却功亏一篑。后来辗转其他将军，皆不过为了这份复仇心思。
“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这么断定我姚馨的心思！”
慕容瑾神情一丝哀伤，缓缓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宫倾国破燕孤女。”
宁郡主忽然就想到了，喃喃道：“莫不是——，你就是，那南燕长公主？姚馨该料到，也就是传闻中那女子能有你之容貌吧。”
多少年来，慕容瑾不曾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忘却了，自己不曾是那青城公主，而只是王夫人。
忽然，宁郡主姚馨大笑了起来，却是满面泪水，神情更是悲怆不已。
“呵呵，你便是亡燕遗女，南燕长公主。哈哈……”
慕容瑾只觉得毛骨悚然一般。
“呵呵……倾城国色的公主……我姚馨不会感念你的恩德，因为国破家亡那刻，所有的晋人都是我的仇敌！你既是敌将家眷，我自是痛恨！”
此时的宁郡主完全与刚才平静之时判若两人，情绪激愤，神情颓败。
“我姚馨，为东平公之郡女。父亲，秦之骄傲，誓死为国，良将最好的结局。我怎可苟活于世，即便今时得以归魏，家国之痛，耻辱之恨，终生不泯，何以快活。原本我是想手刃仇敌的，只恨那刘裕狠毒狡诈之辈。”
记忆如飞，往事成殇。
话说间宁郡主是怆然泪下，一片凄然。
慕容瑾立在那儿，心中说不上的痛与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
“我不要和你一般。你不是公主，否则怎会苟且于世，与晋将喜结连枝，白首赴老。当初你为何不和一个公主一般死去！……”
宁郡主竟是声泪俱下，对那慕容瑾如泣如诉的痛斥。
为何不和一个公主一般死在当初？于此，一个高贵公主最好的结局。
此言触发了慕容瑾沉寂已久的心，当下心痛如帛裂。
若是死在当初，这么多年的曲折统统不会有，屈辱和不甘皆留身后。若是死在当初，不会有他，也不会有落儿。
她慕容瑾或许早就投胎，只愿自己再生是一草木。草木有本心，年年得发，苦短的人生只一世，还如此纠结曲折。来生早忘了前世的痴念。
是的，我本不配做公主。我本就是王氏遗女，我自没有鲜卑慕容皇族的高贵血统。我贪生怕死，贪恋幸福安稳。当初的南燕青城公主早死于国亡之刻！活着的不过是副躯壳。
慕容瑾一句话说不出，心中却划过万言。正在伤痛之际，那宁郡主竟是眼疾手快，看到了那墙上的剑，那是王镇恶为慕容瑾准备的剑，不过是供女儿家的用着玩。
一剑抽出，慕容瑾些许害怕，退了几步。她要作何？
那姚馨年纪不过十八，曾经，轿辇中探头而出的那活泼纯真的豆蔻少女，今时的亡国恨女。
“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人各有志，姚馨去矣！”话未完，那宁郡主便挥剑自刎，片刻，倒于血泊。
宁郡主姚馨，曾经锦瑟如水年华，就这般香消玉殒。带着仇恨，带着耻辱，带着心痛。她心心念念欲嫁的少年，已沙场征战身死为国。
她的父亲，她的族人没了。今番，她选择死去，任何人也不能嘲弄她的懦弱。
一份复仇藏于心，才肯冰清玉洁之躯违心去侍奉那年逾五十的刘裕，被猜忌辗转他的将士，姚馨本就心死如灰。慕容瑾却愿意给她生的希望，让她回到北魏，她的姐姐身边，过一个正常女子该有的生活。
然而这番好心，却是将她推到死亡的境界。浑浑噩噩的活，倒不如痛痛快快死去。
那句说给慕容瑾的话，其实不过是说给她姚馨自己的。
当初为何不去死，为何不去死。
身死他乡，浮生若梦，宠辱皆空。
慕容瑾看着那汩汩血流竟是一时惊愕到忘记惊叫。身边的丫头却吓得大喊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