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们抓住玉华的胳膊想扶她起来,她却勃然大怒,剧烈挣扎,大叫:“不要!不!”她暗下决心,定要复仇,而他们当中某人或他们所有人都可能是凶手。她陷在极度的悲伤与绝望中,想要杀了他们所有人,然后自杀。
谋害她丈夫的凶手并未随溃散的敌兵逃往树木繁茂的山麓,他(或她)就在这里,在某个地方,就在她的同伴当中。凶手应是一名贵族,因此极可能还是一位将官。无论凶手是谁,一定有着恶魔般的狡诈,非常善于掩饰和伪装。她必须冷静下来,装作对真相一无所知。
复仇的欲望黑暗、炽烈而强大,吞噬了她的自杀欲望。
她暗中劝服自己,在将凶手绳之以法之前,我不能自杀,如果我那样做,吴磊永远不会原谅我。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叛变者在我们中间,我要替朝廷找出他。吴磊为朝廷战死,如果我不能找出并揭露这个叛徒,为朝廷除害,吴磊不会原谅我。不但他不会原谅我,老天爷也不会,无论今生还是来世。
趁着同伴们讨论如何运送吴磊尸体,玉华悄悄将那支染血的飞镖掖进腰带里。
她冷静地对同伴们说:“让我来吧。”
她扫视尸横遍野的战场,看到杨八眼在不远处,便让他去附近找一匹马,将吴磊的尸体放到马背上,快些离开战场带回大营。
玉华一边等着杨八眼找马,一边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对每个人都心怀疑虑。战斗已结束,但这里并不安全。有一个谋杀者就在身边。这个杀手足够聪明,选择在两军交战时下黑手,争战之中本来就会死伤无数,只有关系至为亲密的妻子才会发现尸身上的秘密,知道他是遭到暗杀,而非与敌军交手时受伤而死。
杨八眼得到这个绰号,是由于他眼观八路,随时保持警惕,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人。她知道他值得信任,有他在身边照看,颇为心安。他牵着一匹战马过来,玉华帮着同伴们把丈夫的尸身放到马背上。看到丈夫的长辫子垂向地面,她的心一阵扭痛。杨八眼轻轻拍了一下战马,它缓缓前行,使得吴磊的头轻轻上下摆动,仿佛他还活着一般,这情形不禁令她悲痛哽咽。她肃然地走在他身边,脚步应和着吴磊上下点动的头和无助摆动着的手臂。
她和杨八眼像在丧葬队列中行进,用了很长时间才回到营地。她默然牵着驮着丈夫尸体的战马进入营地,那些未曾受伤的战士围拢过来向她致以哀悼。她向他们表达谢意,装作并不怀疑任何人的样子。她把丈夫的尸体送入一个侍从的帐篷,赶走所有人,独自为丈夫清洗身体,穿好衣服。他将被送回故乡安葬。他脸色平静安详,全身除了飞镖留下的细孔没有其他伤口,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好看。玉华几乎是用泪水完成了清洗。她将丈夫战斗时的饰带系在胸口,从停放死者的帐篷出来。她没有进食,径自进入之前一直和吴磊同住的帐篷。
其他战士的妻子提议留下来陪她,她拒绝了。她解衣歇息,只有疼痛和愤怒才是她的侍女。毛皮床褥温暖而柔软,她裹着随她征战四方的舒适睡毯,但无法入睡。她满怀炽烈的复仇欲望,大脑一直不肯停歇。她起身拿起丈夫的饰带,那支邪恶的飞镖就裹在里面。现在,她小心地展开腰带,从水葫芦里倒水清洗掉飞镖上的残毒。她用燃烧的蜡烛给飞镖尖上封了蜡,然后从夫君作战时的腰带上撕下一个细长的布条,穿过飞镖尾部的金属环,把它系在脖子上,让冰冷的飞镖悬在双峰之间。
她要将这飞镖铭记在心。她要查出是谁杀了丈夫,并用同一支飞镖扎进他/她的血管。她会用一种特制的慢性毒药,她知道怎么炮制这种毒药。想到她将看着凶手痛苦不堪地死去,她才流露出一丝笑意。满腔的复仇欲望犹如黑色的洪水,冲淡了她的悲伤。
玉华躺在帐篷内,盯着帐篷顶,辗转反侧,思绪千回百转。失去丈夫的痛苦犹如一个深邃而无从攀缘的陡峭裂谷,而复仇欲望则像痛苦裂谷上的镇定药物。她两眼发干,心慌意乱,无法安眠。
她明白了古语所说的“复仇无眠”。心中从未曾经验过的黑暗使她无法入睡。无论怎样尝试也不行。
山麓下有一个小村庄,在打响战斗之前,他们曾在那里略作停留,购买食物。吴磊在那里给她买过一个傻乎乎的玩具,一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玩具很精巧,他开玩笑说她应该留给他们将来的孩子。
村子里有一个茶馆。那是一个白天提供茶点饮食,晚上提供酒与女人的地方。吴磊告诉她,茶馆后墙上挂着的那些绘有美貌妇人的条幅,并不仅仅是装饰品。顾客看中哪一幅肖像画就会被带到这幅画中妇人所在的房间,当然,或许更老些,妆更浓些,吸引力更小些。就在下午的时候,玉华还震惊于竟然存在这样一个纵情酒色的地方。现在,因为吴磊的死,她变得冷酷而玩世不恭起来。她想,这样一个地方一定有很多酒,而这是她现在需要的。酒能让她暂时忘却痛苦。她要去买一瓶带回来,喝干,这样或许能够睡着。
玉华懂得如何像捕猎的猫一样轻盈无声地走路,她是一个擅长袭击的高手,能够从别人意料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她利用这种本领悄悄地溜出营地,没有被任何哨兵发现。
离开哨兵监视范围之后,她挺直身体,舒展肩膀,在夜空星辰下尽情呼吸。凉爽的夜空让她的痛苦有所缓解,不禁心存感动。她希望天气更冷一些,最好来一场狂风大雪,让她化作雪白的云,彻底消失。她听说即将被冻死的人会在一段时间后感到快乐,只想着大睡一觉。但是,天气不够冷,也没有雪。她还是要按先前决定的方法去麻醉自己,去喝酒。
夜色中下山难度不小,但她不敢点火。她的脚步很稳,因为习练武术而优雅、熟练,像王室的舞者一样。两盏茶的工夫[1],她已经到了村子。
站在村中主路上,她回首望向树木繁茂的山麓。她所在小队的营地和其他人的营地,全都看不到了。月色下的大地如同睡着一样静谧。在这一刻,她为自己所属的精锐队伍骄傲,这支全部由夫妻战士组成的队伍由皇后直接统辖。他们有几个分支队伍,即便是最敏锐的人也不会知道。今晚他们全都在京城外的山麓间安营扎寨。
她看到茶馆就在前面,仍然有灯亮着,没有嘈杂声传出。那些顾客或许是尊重这个村子,或者是顾忌自身的名誉。
玉华穿着简单的黑色束腰衣裤,这种简约而男子气的装扮方便打斗。她戴着兜帽遮着脸,她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当作文弱男子。她仍然戴着武器,腰带上别着一把匕首,长裤下贴身剑鞘内有一柄不及前臂长的短剑。她不希望用到武器,但仍然做了一番检查确保它们触手可及,然后才去推门,从冷冽漆黑的街道步入光亮、温暖的茶馆。
注释
[1] 一盏茶约为1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