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飞贼,既没有夜行衣,也不随身携带银管,探进去的是目光,不是蒙汗药。
我只是来御膳房搜罗点填饱肚子的。
我略微弯着身子,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室内动静,是一片沉睡般的宁静。
将食指放在嘴里含了含,往窗纸上轻轻一戳,稀疏的烛火从室内像盛满水的盆子里溢出。
夜风如水,万籁俱寂。
室内烛火朦胧,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像避谷里终年不散的雾霭,我想应该是笼屉里冒出来的热气,里面湿气如此之重,门窗却死死紧闭,连一丝空隙都不留。
我管中窥豹地搜索最近的范围,入目是地上的黑色暗雕双层蒸笼,笼里蒸蒸冒着热气,肚子适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四周的寂静无声中尤为突兀,它也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要饱餐一顿。
眼光一点点往上移动,满屋的白气像在我与蒸笼中间放下许多层层叠叠的轻纱白锻,似乎有什么东西搭在蒸笼上面。
我揉揉眼睛再细细查看,准确来说像是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搭在蒸笼上面,不,那冒着热气的哪里是蒸笼,明明是一只浴桶,一个人,一个身材矫好的男人坐在桶里泡澡,左手搭在桶沿上,乌黑如瀑的发丝垂在桶壁,臂上还有隐隐泛光的水泽,往下是健硕有力的胸脯,再往下的画面被桶壁挡住了,但这幅不太春的春宫,也足够让我鼻血大喷。
我被眼前看到的这个景象吓了一跳,忍住想要破喉而出的惊呼,室内的人我认得,左肩上那道如粉色蜈蚣的新疤,不正是我亲眼看它印下的吗?那疤痕不是苏洵的又是谁的?
“谁?”浴桶中静默的男子终于抬起眼眸,森寒目光锐利朝我袭来。
我一系列不易察觉的动作终归瞒不过里面那个武功高强又时刻警惕的人。
话音未落一阵“哗啦”破水而出的声音传来,烛火被飞舞的衣袍带起的风剧烈跳动。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我心想这可不能被抓个现行,拔起双脚马上就要逃之夭夭。
可是越慌越乱,后退得太猛,身子还没来得及站直,一不小心踩到及地的裙脚,整个人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摔在花石板上,硬梆梆的石板搁得我屁股生疼。
这时从檐顶齐刷刷跳下来四个黑衣服的持剑人士,像一只只扑下的夜枭,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落地无声,动作整齐有序,脚上都穿着褐色狼皮靴,衣领上绣着重瓣暗色佛桑,落地姿势和所持长剑甚至连长剑上的花纹都如出一辙,基本可以断定这是苏洵的暗卫。
苏洵身边一直有暗卫保护,这是从他皇爷爷被刺身死才有开始执行的政策,但他的身手常常让保护他的暗卫无地自容。
今夜终于能在主子亮剑之前露一手,狠狠地出了一口憋气。
那几把泛着寒芒的冷剑,正抵在我的脉管之上,再进一寸便能轻易割开我的血脉。
轻扬的几捋碎发,在触及到锋刃之前,已被冷冽的剑气轻易斩断,一颗汗水沿着我的额头滑下,滴在我的眼睛里,空气蓦地凝固且有些肃杀。
紧闭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身影匆匆小跑出来,暗卫长剑一收,不知道藏到哪去,纷纷后退排成让出个位置,朝着出来的人单膝下跪。
小福子背光走来,在我身前几步停下,看到我时一脸震怒转为一脸震惊,结结巴巴道:“林姑……皇后娘娘,你居然偷看皇上沐浴更衣。”
我恨不得跳起来拿个萝卜堵小福子的嘴,好在场上只有苏洵的几个暗卫。
我眼睛干瞪着转为一脸无辜小福子,才发现他身后其实还有一人,白衣蓝眸,双手环胸,未绾的发尖处依然滴水,原来他才是暗卫跪拜的人,他迟迟地道:“到金华殿来。”
明明我是按照太平给的地址寻来的,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为什么好端端的蒸笼却是个浴桶?为什么苏洵会在御膳房里沐浴?
“没想到短短几日,你竟会选择如此别开生面的方式相见。”
梨瓜案上的君子兰开得正盛,像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犹如一身白衣的苏洵。
虽然我不知道苏洵叫我来金华殿做什么,也不知道小福子为何又又不告而别,临走时还笑意浅浅地把门合上,但苏洵看我的眼神除了一如既往的疏离,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莫名其妙。
“皇上恕罪,最近膳房的伙食质量一点儿也不好,看我都整整瘦了一圈,我只是想去膳房偷点吃的,没想到会……打扰到您沐浴……”
我站在离苏洵最远的紫檀门扉边,低低说着,越到后面,越是小声,不敢保证他是否能听到。
“朕只看到你胆子倒是肥了不少,御膳房在金华殿以西,你倒是说说是如何走到汤沐楼的?”
苏洵原来不是在御膳房里沐浴,而是我以为沐汤楼就是御膳房。
这下苏洵心里定然以为我就是专门想偷看他沐浴的好色之徒,如果说我误以为御膳房就在金华殿以东,估计换成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可是太平说……”
“太平今日跟朕说了些话,本来还不相信,现在……”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苏洵似要将我看透,又似已然将我看透,眼里的莫名其妙转为意味深长。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是太平在给我设套,无论她对苏洵说过什么,显然已经改变苏洵对我的看法。
“过来。”苏洵刀削的薄唇轻启,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三分薄凉和七分不详,妖冶的蓝眸深邃悠长,朝我勾勾修长的手指,像个居高不下的王者,招唤一个服侍他的臣民。
金华殿很多绿地都没有经过精心修缮,维持着天然的秩序,特别是到了仲夏夜,百虫浅唱的时候多得不可胜数。
窗外草垛里窸窸窣窣的蝈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鸣声由低吟婉转,转为高亢嘹亮。
灯碗里的炭丝莫名“噼啪”一声脆响,大门紧闭,一室两人,我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来。
“虽然我只是一介宫娥,但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父亲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小女子亦是如此。”我朝苏洵大声地道,胸中尽是气愤。
苏洵一愣,眼风略微诧异地扫了我一下,话语不咸不淡:“你中途打扰朕沐浴更衣,叫你过来擦头发不是理所应当,难道折辱你尊严了?”
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视线转而看向他一头未绾的黑发,将干未干的发尾处打湿了半片袖角。
我深觉人还是不能在烟花柳巷之地混太熟,不然看人的时候总会带上风流的想法。
苏洵头发自然披散开来,像一帘飞流直下的水瀑,沐浴之后身上兰花香气恬淡清雅,好闻极了,他安静看书的样子,好看极了。
“这几日朕带凝香赐宴,你心里可介意?”
迎春楼的客人们听到姑娘抱怨许久未见、甚是思念之后,都会哈哈大笑而一掷千金。
我想苏洵这种众星拱月高高在上的存在,应该会比较喜欢为他吃飞醋的女人,越是慷慨大方越觉得无趣,越是喜欢耍小脾气更能讨他欢心。
“皇上是一国之主,将来后宫三妃六嫔理所当然,奴婢虽然没什么才华,也希望能替皇上分忧,若有人能替皇上分忧,则是替社稷分忧,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委屈。”
我觉得若真是后宫佳丽三千,又是另外一段故事,到时候指不定谁替谁分忧,但我却是衷心替苏洵高兴,指不定心情大好,就容许我回未央宫了。
“那如果只是站在妻子的角度,审视自己的丈夫呢?”苏洵放下书籍,偏头望着我。
苏洵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我手里还在轻拭他的头发,四周寂静,聒噪的蝈蝈停止喧闹,天地间仿佛都在沉睡之中,只有我们两人苏醒,静静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眸,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就像一不小心踩进泥潭里,虽然不是很深,但也挣脱不开来。
小福子轻轻推开门,探进来禀告说梅妃来了。
苏洵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仿佛刚刚只是魔怔了,现在才是清醒着的,他收回视线,目光温存地转而看向进来的女子。
梅妃来得很及时,她炖了一碗银耳雪梨汤,经她提点,我才知道苏洵这几天嗓子有些干咳,这碗雪梨汤是给他润润喉咙的。
苏洵喝完雪梨汤又和梅妃对棋,我在旁边无事,便退了出去。
在金华殿明明睡眼惺忪,回到偏殿后,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翻来翻去睡不着,苏洵那句话犹如魔咒在耳边萦绕不停,难道我也魔怔了么?
我在被窝里想了许久,如果是站在妻子的角度审视丈夫,这个丈夫三妻四妾,只能用一个字形容——渣。
五月初九,紫微星落,东方海上吐出鱼肚白,迷蒙在似梦似幻的雾色里,海面平静无波,露出浪花拍打的崖石。
我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去给太平开门,苏洵昨晚丢给我一沓司仪部呈上的选秀花册,没错,是整整一沓。
苏洵说虽然我目前还是宫娥之身,但选秀之事向来与后宫牵涉甚密,还是需要我代为过目。
我觉得苏洵可能是在为自己广纳天下美人找借口,他不好意思亲自出面,不然他带梅妃赐宴时怎么没想到我,选秀时却第一个把我推出去,这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在帮人讨小老婆这事,我很乐意效劳,即帮了苏洵解决一个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也能让我看看到底大元的女子有多优秀。
我翻了几个秀女的身家来历,不得不说此次参加选秀的女子皆是人中佼佼者,没有个傍身绝技或者强大后台都不好意思来参加。
苏洵这人桃花运果然亨通旺达,几乎大元的才女都在这花册里,我挑灯夜战,研究到了下半夜,眼皮像蒲叶一样重得抬不起来,实在撑不下去,才讪讪回床休息。
太平穿了件藏蓝色男裳,拎着一个灰色小包裹,腰束玉带,头挽玉冠,比起严肃正经地苏洵,模样十分俊俏机灵,倒是有点像拖家带口私奔的画风。
我说:“穿着女装出宫确实不便,但我的男装都在府上,回去一趟也很麻烦,宫里比较容易找的是太监的衣裳。”
我也想好好配合她这身打扮,奈何道具不允许。
太平抬手把包裹塞到我怀里:“我早就让丝竹给你准备好了,不就是套男装吗,难不倒本公主。”
我打开包裹,是一套玄青色的短褂,太平又让丝竹代我向苏洵告假一天,说是我门两人一见如故,要说说心里话,跟熟人作案果然很方便。
自从先皇后南宫玥溺水之后,延福宫就开始荒废着,已经十多年没有修缮过,乱草丛生,偶尔还有闹鬼的传闻,一般人还不敢随便到这荒凉的地方来。
延福宫后殿的小厨旁,有一个小洞直通宫外的水桥下,太平命人将小洞改为一个小门,只要弯着腰就能通过,就地取材用杂草隐匿痕迹,又花重金收买了附近值戍的神武军,平日进出很方便也不易被发现。
我和太平畅通无阻直接到了宫外的桥洞下,小桥流水人家,水色清明澄澈,身披草皮的船夫撑着蒿子渡送走水路的人,桥边梯口的浣衣少女笑声传开。
浴佛节是东俞城三年一次的盛大祭祀,城中百姓提前将佛寺里的大佛请出来安置在完工的灵坛,灵坛前摆设了很多连在一起的大桌,供摆放祭品所用,灵坛上修了一道灵渠,一端连着莲花鼎,鼎中装满了稻黍,另一端在大佛的正上方。
时辰一到,祭祀官打开莲花鼎底部的匣口,饱满皮薄的稻子像水流般顺着状似莲茎的灵渠倾泻而下,从大佛的头上洒下来,像下了一场金色的暴雨,源源不断直到祭祀结束,百姓载歌载舞祈祷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这就是所谓的浴佛。
这些稻谷可都是东俞城百姓家中粮仓里翻出来的,据说将浴佛后的稻子收起来等待来年播种,是个好兆头,会有大丰收,有些大户人家甚至出动庄园里的牛车运送谷子过去,车水马龙很壮观。
城中百姓倾巢而出,一度达到万人空巷,幸好灵坛周围的场地足够宽敞,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像是为这场浴佛节量身打造。
我和太平并非喜欢这种祭祀活动,而是喜欢由这个活动衍生出来的其他活动。
这里可真热闹非凡,除了祭祀祈祷的人们,还有街边卖艺的艺人或者叫卖小吃的商贩,有踏莺歌的,踩高鞋的,走绳索的,喷火龙的,吞长剑的,还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
虽然我在其它地方见过很多类似的杂耍,但一个月未出宫,我觉得哪样东西都新奇有趣,拉着太平在人群中东走走,西串串,像两只泥鳅溜来溜去,还差点被喷火龙带出的的火焰灼伤。
喷火龙的胖师傅走过来,身上的肉跟着一抖,赔笑脸道:“吓到两位,实在不好意思。”
围观的众人看着我们两个灰头土脸的,跟从灶台里爬出来似的,哄然大笑起来,我和太平气得不行,她想要找那胖师傅算账,被我强硬拉走了,因为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都还没去过。
宫中的赐宴,才没有这么好玩,和一群叫不上名字的人推杯换盏,跟换了个地方上朝没什么区别,苏洵是怎么熬过这些枯燥乏味的宴会的呢,会不会在宴会中偷偷看一眼哪位貌美的小姐,或者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初夏已到,艳阳高照,晃得人有点头晕眼花,眼睛十分酸涩。
我和太平看完浴佛大礼,溜进一座华丽丽亮堂堂的花楼,顿时觉得很清凉,可能是花厅中央跳舞的女子穿得很清凉,所以给人的感受也很清凉,连嗅觉都感到清凉舒适。
这座花楼名叫锁仙居,锁仙居的前身是间茶社,茶楼东家是个落榜的读书人,只做文人的买卖,没有调查市场走势如何,定位不太正确,在上京默默无闻了好几年,收入惨淡,几近关门大吉。
后来茶社东家突然转变想法,将茶楼改为花楼,这一改,果然在上京闻名起来,门庭若市。
可贵的是茶楼东家没有忘记初衷,依然惦记文人墨客的买卖,将锁仙居划为左堂右庭,左堂负责风花雪月,右庭负责阳春白雪,中间的花厅正好处于风花雪月和阳春白雪的交接地带,适合风流才子,也适合风雅才子。
正因锁仙居如此独辟蹊径,能风雅又能风流,在上京找不到第二个竞争对手,生意兴隆,大有超过百年老店迎春楼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