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姑娘你刚才所见,膳房剩下的饭菜都能接济宫外的猪祠,不可能像你所说的那么拮据,你是在哪个宫伺候的?”掌司嬷嬷底气十足地说道,左手抓起篮一把黄豆,细细拨弄查验成色和饱满度。
掌司嬷嬷在听完我是大明宫新进的林许后,放下攥着的饱满黄豆,叹了一口气,无奈和同情之色交替出现在脸上。
回身命人将一份水晶虾仁饺送去宁风宫,拿起本厚厚的食谱,一言不发地绕过厨床上琳琅满目的食材,去别处忙活。
抗议未果,我只能悻悻离开。
掌司嬷嬷面带愁容离去,特别上在听完我叫林许之后,一副欲言又止,活像我得罪了宫里哪位贵人惨遭报复的表情。
纵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在哪里得罪了哪位贵人,居然遭受这么惨绝人寰的报复。
古人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足见以降低伙食质量来达到报复目的的人是改受天打雷劈的。
一位宫娥经过身边时偷偷塞了一包东西给我,低声说是报答上次在金华殿的恩情。想了想,竟然是那天端水的宫娥,不免觉得实在是有缘。
我一打开那用纸团包着的东西,是一个烧鸡腿和两个糯芋头,心想偶尔做一些好事,还是能在落魄的时候受到几分回馈,如果能再多回馈一个鸡腿那就更好。
已经到了暮春的天气,屋里十分潮湿烦闷,即使熏炉里换了祛湿的香饼,大自然的力量却不是几个区区香饼就能够战胜的。
金华殿东风阁外种了棵四季佛桑,佛桑是大元的圣花,四季佛桑品种稀少不易存活,一年四季花开锦绣,不见垂败。
金黄色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树下的一台青石凳上,我趴在石凳上午睡小会儿,蝴蝶般的花儿落在我的衣裙上,肩头上,发梢上……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本公主,平日里我不常来走动,你们以为没我这个人了是吗,本公主命令你们,都给我让开。”
一阵吵闹声从宫殿门传来,我从睡梦中惊醒,打了个机灵,抖抖身上的花瓣。
离宫殿门有点远,我听不清在吵些什么,觉得那人声音很好听,像山谷里的百灵鸟。
能在金华殿外大吵大闹还不被神武军打死的,要么是苏洵极宠护的人,要么时苏洵极讨厌又动不得的人,不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本公主叫你们让开没听见吗,信不信我让皇兄治你们个怠慢之罪,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那位自称公主的女子被几个雕像似的神武军横手挡住去路,气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跳脚。
“公主,我们只是奉命值守,没有皇上的命令或者特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大殿,请公主不要为难我们。”
值戍的几个神武军一脸为难,一向人见人怕的神武军,面对这女子的纠缠,又不能暴力执法,脸上虽然是专业的表情,额上却已经沁出汗来,我觉得他们心里肯定想用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枪打退这个公主,又在极力隐忍不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自我当值以来,金华殿的守备一直很森严,表面上看只有几个神武军守着宫门,在某些地方都有暗卫守护着。
因为这里是苏洵起居之所,苏洵不喜欢有人常来走动,而且里面存放大元许多机密档案,例如大臣们的加密奏折,或者边关布局图,但苏洵却没有对我严加提防,那些东西的摆放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到,而且很容易找到。
如果有人将几页机密文纸藏在身上偷偷带出去,也不是难如登天的事。
但我又有疑问,像金华殿这种又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地方,我到底是怎么误打误撞闯进来的?
后来我仔细一想,暗卫也是人,是人总有想睡觉的时候,说不定就是那些暗卫打盹时我才混进来的。
那位公主听完神武军的话更加火大。
我几步走近,终于听清楚了对话内容,金华殿的神武军都是经过严苛训练,除了苏洵的话谁都不听。
“公主只是进去找个人,马上就离开,不会耽误你们太久。”公主身旁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丫头道,模样是十三四来岁的豆蔻年华。
神武军依旧横着手挡住两人的去路,不为所动。
“皇嫂,皇嫂,我是太平。”
我从后殿出来恰好被宫门眼尖的两人看见,我打了个哈欠是想继续回去睡个回笼觉的。
那位公主看向我这边的视野被两个魁梧神武军横空的手挡住大半视线,跳起来向我招手,脸上有激动万分的神情。
素闻蓝淑妃蓝嫣有过一男一女,一个是三皇子苏洵,一个是小公主苏太平,封号晏清公主。
先皇很宠爱蓝淑妃,更加宠爱这个小公主,面对各个皇子都是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唯独对这个小公主差别对待。
所以苏太平有时会有些任性娇纵,心地却很善良,心里想什么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她在父兄的羽翼下长大,没有见过宫里不能见光的招数和套路。
几个神武军皆被太平的话吸引,狐疑地向我看来,心想怎么他们一直在把守,连皇后在金华殿都浑然不知。
难怪他们浑然不知,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这是正常现象。
太平趁几个神武军还在发怔,像只身手灵巧的小狐狸从他们腋下穿过,等到神武军反应过来她已经躲到我身后,朝他们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们在这里说话就好,不会到内殿去,你们可以看着,不会让你们破了规矩,更不会害你们受罚。”我哭笑不得,挡在太平身前,对着跟上来的神武军道。
“就是就是,我皇嫂都发话了,你们还不退下,丝竹,快过来我们这边。”太平探头说了一句,又缩回我身后去,紧紧拉住我衣袖里的手,直到神武军退回宫门口。
那个丫头听完飞快地跑过来,裙带被风带起,向我行了个金福礼:“奴婢丝竹,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身上穿着跟她一样,是宫娥的服饰,受她一礼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皇嫂,太平去未央宫找你,听你那个程妈妈说,才知道你来了金华殿,皇兄他太坏了,整日就知道宠着嘉庆宫那个女人,居然真的让你在这里当差,你别担心,找个机会我帮你教训他。”
太平义愤填膺地撸起袖子,凑到我跟前,她今年只有十五岁,比我矮半个脑袋,仰头看着我,和苏洵有六分相似,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黑得像化开的墨水,没有苏洵眼中的海蓝色。
“我也很想教训他。”我毫不避讳地说,想到他整日给我找些不正经的差事拿我寻开心,真想一拳头打死他,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上,我和太平所想却不谋而合,苏洵平日里人缘可能不太好,连他妹妹都不喜欢他。
太平围着我仔细端看了两圈,惊羡地说道:“皇嫂,你长得真好看。”低头看了眼我胸前处,又看了看我身后某一处,又说:“身材也好看,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
她托着下巴,很老成地一笑,嘴角两个梨涡深陷。
丝竹那小丫头也向我看来,很认同她家公主说的话。
我有点怀疑太平和苏洵两人是不是一母所生,这两人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
我轻咳两声:“可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才不是,”太平摇摇头,发上的玲珑锁“泠泠”作响:“这话得对我皇兄说才正确。”
呃,你皇兄叫我丑丫头……
太平像一只欢快的小黄雀,围着我说个半天,我并不感到烦,还觉得很有趣,她白净可爱,像个捏出来的瓷娃娃。
神武军似乎没想到刚刚还大吵大闹扬言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的刁蛮公主,一下子变成温顺可人的小猫咪,皆是一脸震惊的神情。
太平拉着我去她住的宁枫宫,丝竹在身边跟着,神武军心想好不容易把这位老祖宗送走,目送我们离开,不敢多加阻拦。
今日苏洵给我分发的任务已经做完,此时离开也不为过。
我暂时摆脱了水煮萝卜的命运,在金华殿美美饱餐一顿,撑得肚皮滚滚的,像一口吞了了大西瓜似的。
太平看着盘中餐被我一扫而空,惊叹道:“皇嫂在金华殿没有吃过饱饭吗?”
我把最后一块红烧鲈鱼肉放入口子,舔舔嘴角的甜汁:“金华殿才不管吃的。”
“这里还有碗排骨萝卜汤,你要不要喝?”太平将萝卜排骨汤推到我面前。
我抗拒地直摇头:“你如果吃了小半个月的萝卜,看看还吃不吃的下。”我觉得吃了这么久的萝卜,整个人都要变成兔子了。
将宴席撤走,丝竹给我们摆上一盘切好的水果,我摘下一颗又大又圆的紫葡萄,咬破一层薄皮,酸甜的果汁在舌尖迸开。
太平笑嘻嘻凑过来问道:“你和我皇兄,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嗅到一股浓烈的八卦气息,太平的眼睛里迸射出好奇的光芒。
揉揉鼻子道:“成过亲拜过堂,你不都知道吗?”
“那圆房了吗?感觉我皇兄怎样?”
我被酸酸甜甜的果汁呛住,一阵咳嗽,半天说不出话来,丝竹见状赶紧给我递过来一杯水,顺顺背,才稍微缓了缓。
我大跌眼镜,不敢相信这些话竟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
脸不知是被憋住了的还是怎么的,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你乱说什么呢,我和你皇兄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将来我可是还要……嫁人的。”后面三个字硬是被卡在喉咙里。
虽然在短时间之内不大可能,但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苏洵那么宠爱梅妃,一有机会肯定会封她为皇后,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出宫的准备。
“皇嫂你怎么能这样,梅妃恨不得天天和皇兄呆在一块,你成亲才多久就想着给自己找后路,着急跟皇兄撇清关系,难道你另有有喜欢的人,想要红杏出墙,给我皇兄戴绿帽子,虽然皇兄有时挺讨人厌,但我作为他妹妹,才不允许你跟别的臭男人在一起。”太平一拍而起,愤愤地看着我,仿佛我已然出墙,摩拳擦掌想扁我一顿。
这两兄妹终于能找到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同化他人的想法,比较喜欢推己及人。
这丫头是不是平时戏文听多了,看事情以为在看戏,在金华殿时还说要替我教训苏洵,转眼功夫又变成要替苏洵教训我。
“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能嫁给你皇兄,我怎么会有那个想法,来,吃个橘子,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将一个橙黄橙黄的橘子递到太平手里。
太平才转移话题,眼睛一骨碌开始打转,像一颗灵活的小珠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皇嫂你进宫前是无拘无束的性子,怕你刚来皇宫住不习惯,五月初九东俞有个浴佛节,我想带你去看看。”
我大喜过望,随即又想到另一桩事,说道:“出宫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谁说要光明正大地从朱雀门出去,这事你不必担心,不过你要先跟皇兄告个假。”
我深想皇宫不比我的府上,不想走正门的话,随便一翻墙就能畅通无阻出去的,但依太平表现来看,明显是个惯犯。
我想是不是在墙边的地上刨个洞,然后像土拨鼠一样一直挖,一直挖,最后感动上天,居然就被挖通了。
太平给我讲许多关于皇宫的秘事,对于秘事我总有一些抵触,其实她说的不算什么秘事,就是一些趣事。
比如前任掌司嬷嬷喜欢偷吃后宫娘娘们的膳食,一次不小心吃了有毒的春笋,再也没有醒过来。
比如七皇子苏广喜欢静云寺里的如慧小师太,时常借着寻佛问道的理由找上静云寺去请教一二。
比如苏洵小时候其实也很调皮,曾经和白季尘、陈止三人偷偷溜出宫去赏花节,然后被先皇罚了一个月的禁闭……
我又挑了一个紫葡萄送进嘴里,问道:“那他是为什么而性情大变的?”
太平剥橘子的手一顿:“皇兄被封为太子后,父皇给他安排各种课业,让他拼命习武,久而久之,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父亲知道我是要当皇后的人,曾经也想把我培养成一位知书达礼的才女,这个想法可歌可泣,却是以牺牲我开阔视野,增长阅历为代价,我就无法在成为知书达礼的才女的路上专心致志,容易阴差阳错剑走偏锋。
先生检查课业时,有背诵诗文这一段,我总是不小心把千古流传下来的诗文背得大为走形。
父亲听先生的反馈,一开始以为我是为了逃避学业,才故意背错诗文,后来他亲临现场验收成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称霸一方。”
“林暗草惊风,新妇挽大弓。”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蓝衣太监上青楼。”
……
父亲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打碎了好几个长白山砚台。
这个伟大的改造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苏洵如果稍微愚钝些或者不要展露太多才华,或许童年就不会那么凄惨,至少不会造成现在有交流障碍。
一日下来,我和太平已经打成一片,完全不像是刚刚认识,我也基本了解她的为人处世之道,她和我有很多相通之处,长辈疏于管教,琴棋书画之外样样精通,上京女子擅长的十二种刺绣法一种也不会。
我经常混出府,她经常混出宫,这是家教失败的例子,关于吃喝玩乐方面有共同话题,所以和她一见如故,生出许多惺惺相惜之感。
自从尝到宁枫宫饭菜的甜头,还有膳房那个宫娥的烧鸡腿,就像婚后几年平淡无奇,突然遇到婚外情,魂都被牵走了,对于水煮萝卜这个糟糠之妻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
幸好回来时太平提起御膳房白天黑夜都温着吃食,以免苏洵突然想吃宵夜,还把地址和巡逻时间留给了我。
以金华殿为起始点,往东过一道坤平门,右拐直行七百步,就是终点坐标,左前侧方一间点着光亮的玲珑塔般的高舍便是目的地。
御膳房以半包围的坐势面向大门,进来的人如走马看花可以一眼收尽,御膳房灯火未明,我一眼便看到微微阑珊处一间酷似玲珑宝塔的斗顶高舍。
酉时钟声刚过,巡逻的士兵走远,白天人声喧闹,香味萦绕的御膳房,此时浸润在无边夜色中像一幅沉睡的画,微风拂过依依柳梢,眉叶飞起的声音都尤为明显。
月色如霜,灯火如豆。
屋内的烛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内花吊上一蓬葳蕤兰花草。
蓝淑妃特爱兰花,苏洵亦如此,金华殿窗台的梨瓜案上有一盆白兰花,除了自己以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会像呵护孩子般细心浇水修叶,身上会带有淡淡的兰花香,像百谷中一株盛开的君子兰。
我绕开正门,蹑手蹑脚来到屋后的竺窗,想起茶肆酒楼中说书人讲的话本,月黑风高夜,一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客,黑色面巾下露出深不可测的眼眸,在窗纸上抠开一个豆粒般的小洞,探了根细细的银管进去,细看之余会有淡淡白雾从银管里缓缓四下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