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汹涌而动。
千万黑甲只按兵不动,一场江山的成败化为两个人之间的赌注,只在两人之间。
我的剑法是苏辞传授,并且从小就比不上苏辞,本着都那么多年没有打过了,苏辞会不会退化了些,或者我进步了些,青出于蓝的侥幸想法,我觉得我应该可能会赢,或者即便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这个想法没保持多久。
我和苏辞从白玉台阶的最下面一阶,打到最上面的一阶。
两把银剑打得天昏地暗。
但再怎么激烈也好,刚刚好一刻钟,一刻钟过后。
我的剑被打飞,苏辞只用了一手,就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而另一手挑剑,横在我的脖子上。
刀锋寒冷,牵动与一线之间,只要他轻轻一动手,很容易就要了我的命。
“苏寒,你输了……”
我背着手,背对着他。
我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手袖翻动,袖子底下藏的是信号弹,我输了没关系,只要及时放了信号弹,世子府那头的汀儿看到后,便会带着苏书离开姑苏,只是能不能逃得过苏辞,那就不一定了。
可我袖子抖着抖着,居然发现袖子底下空了,那本该好好呆在我袖子里的信号弹转眼间居然出现在了苏辞的手里。
我倏尔瞪大眼睛。我赶紧转身去抢,以至于抵过苏辞的剑锋,脖子上划出了一道刀痕。
苏辞退了步,躲过了我,将剑刃负手收起,道:“收手罢,你已经输了……”
他看了看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的信号弹,一言戳破了我的想法:“想给苏书放信号让他逃吗?我如果存心要拿他,即便你放了信号,他也走不了。”
他将信号弹一把扔下台阶,我看着信号弹滚落,心中一寒。
他注意到了我我的反应,又道:“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动手的。”
我猛地抬眸,有些不可置信。
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居然突然间爆出一句,“所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苏书的身份吗?”
他点点头,“自他出生起,甚至更早,我就知道,他是你的孩子。这样子就足够了。我不会害他的。”
我有点不过相信我的耳朵了,他是要骗我还是哄我?我还有什么值得骗和哄的?
苏书是他害的?
他颔首凝视着我,轻声道:“苏寒,你不相信我吗?”
他抬手,朝我伸来,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抵到了白玉台阶的边缘。
他突然一笑,“罢了。”
他负手握剑,转身,背对着我,道:“别闹了,夜深了,回宫洗洗睡了,好吗?今天大家都累了,就当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去吧。好吗?”
我怔了怔,半晌才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
苏辞走了两步,下一刻,他脚下微微一定,突然又折返回来,轻轻地伏下身来。
我还未未来得及反应,唇角已经被堵住了。
寒风微凉,两唇相合,此情此景,虽说不上旖旎,却也带着薄薄的暖意。
我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脚底一滑,幸好被苏辞伸手拉住腰际,不然就要从台阶上方给滚落下去了。
一会儿,双唇分开。
他抬起头来,“你看不出来吗?我对你的好,你看不见吗?苏寒…我心中有你呀……”
我呼吸一滞,紧随而来的是铺面的窒息。
唇瓣还没分开多久,又再次合上,交汇在了一起,又是一吻。
我微微伸手,却没有挣扎。
好半晌,他才缓缓地松开了我。
“我……我……”我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神情有些不自然,“苏辞,你,我……我你……”
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却未能咬准半个字音。
苏辞的眸光中闪烁着点点亮光,倏尔一笑,他伸出手,朝我道:“别想太多……”
顿了顿,又道:“你能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只要你想要听。”
说着,他朝我伸出了手,十指关节分明。
就好像与他初见时,他朝我伸出的手,将我带进了一片奢华无比的天堂,也沦陷在了这一场群雄逐鹿的游戏之中。
我愣住了,我该怎么办。
刚刚发生的,这些天发生的,刚刚苏辞说的话……
谁来告诉我,我该要怎么办。
我久久没有去握苏辞的手,他就一直地等着,手停留在空中,等待着我搭上去。
风仿佛停了,我直勾勾地凝视着苏辞的手,仿佛把这一切凝化成僵。
“别害羞啦,亲都亲过了,还怕什么握手!”凝固的空气最后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
苏书?
我下意识转头。
转眼一看,苏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白玉台阶的下面,李阙就在他旁边,看来,是他们俩把苏书给带出来的了。
我吩咐过他要死死盯住苏书,别让他跑了,而现在,他反倒是带着苏书跑了。
只是,我本是吩咐了李阙和汀儿两人一起看管苏书的,李阙来了,那么,汀儿又去哪儿了?
苏书拍着小手,笑嘻嘻道:“虽然不失光天化日,但是众目睽睽下,你们还真不避嫌,这亲得真会挑时间场合呀!”
苏书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现如今,下方的士兵心中一定已经默默唏嘘了一会,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斗,最后怎么了来着……
我下意识朝下方走去:“李阙,我让你和汀儿看好苏书,你为什么要把他给带出来?汀儿又去哪儿了?”
“等下……”才没走两步,突然被一股力气拉住,一转头,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胎眼一看,苏辞此刻的眸光竟然是异常冷峻,严肃无比。
我知道有事发生了。
顺着他目光看去。
李阙眸子低垂了下,伸手拉过苏书,道:“带世子殿下来,是为了能够在今夜里,要我们陛下唯一的血脉成王!至于汀儿那小姑娘啊…她很好,只是为了顺利带小殿下出来,把她敲晕了,放在府里!”
我的目光一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许多事情纷至沓来,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中,因果循环,我几乎可以想出个七七八八了。
而李阙所说的他们的陛下,绝对不会是苏辞。
白玉潇握着我给他兵符,从远处缓缓走来,抬眼望着我,道:“对不起,夫人,我等自小追随陛下,现在他不在了,国破家亡,我等自然要为他报仇!至于没有听夫人就擅作主张,事后我等必定,以死谢罪!”
他说的陛下,也肯定不是苏辞。
说到底,在楚国呆了那么久,他们始终是莫瑾的人。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个中缘由,转向李阙,问道:“苏书的毒,你下的?”
他毫无障碍地点点头。
李阙,是医官,由于我毕竟信任他,几乎把他专配给了苏书,全天候让他负责苏书,不仅仅管治他的病,还管他的健康饮食,他下的毒,也是有可能的。
事情是这样子的,他们来到了楚国,却依然没有放下仇恨,是他们合伙,给苏书下毒,嫁祸苏辞,拿苏书逼我,逼我抢兵权,逼我造反,替他们的陛下报仇,再将莫瑾唯一的孩子推上位。
我没有想到,所以便被他们瞒天过海,牵着鼻子,走了一路。
我猛然觉得心悸得厉害,捂住胸口,只觉得胸闷得厉害。
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深深的怀抱中,是苏辞,他紧紧地抱着我,很紧。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住低低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只听他的声音在我的耳侧,缓缓传来:“苏寒,关于苏书的事情,我本来想后来才向你解释,但是你那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出来了,不用我说了……”
“你不必与我说对不起,一开始,是我先对不起你的,我们之间,就不必再说这些话了……”
苏辞将我搂住,目光看向下方:“看来今天,总还是要打一场的。”
我们身后,渐渐有士兵拥上将我们簇拥住。
不多时,数十支破空声传来,靠着空气,紧贴耳膜。
是利箭,他们动手了。
白玉潇已经指挥放箭了,一言不合,两方军队已然开打。
一瞬间,箭雨纷飞,汹涌而来。
我和苏辞所站的位置,风水极佳,又高又明朗,飞来的箭,要比别的地方给多好几十倍。
苏辞一手搂住我,一手握住剑锋,手速轻轻挑开了朝这边飞来几十支箭。
握住我的手,道:“我们走,到殿里去。”说着,带着我穿插入了士兵群中,朝大殿而去。
我急忙道:“那么,苏书怎么办!”
“他不会有事的,他们不会动他的!”
苏辞说的也是,苏书不会有事,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苏书,此刻,他正被李阙拉着,蹬着小腿挣扎着。
突然间,一支流矢破空而来,箭风穿过,刺透骨血,一瞬间觉得肩胛一凉。
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捂住肩。
苏辞紧随着停下来扶我起来,道:“我们走。”
可刚刚才起来一半,又一支箭飞来,我再次中靶,这一次,被射中了小腿。
我忍不住再次趴倒在地上,箭雨淋漓,我知道,白玉潇的箭从一开始就没有停过,一直都死盯着往这边射来。
我强忍着剧痛,伸手将两支箭给拔了下来。
苏辞用剑挑开飞来的箭,如此密集的箭雨,虽然有几个士兵会靠过来帮忙,但是大部分还是他自己给挡下来的,任他的剑术如何高超,他挡下来,都已经是相当的吃力,更何况,他还要带上一个我。
万忙之中抽空问我:“还能走吗?”
我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来,小腿抽痛得厉害,压抑着疼痛,声音沙哑道:“你先进大殿吧,我可能不能走……”
他瞥了一眼我,语气坚决不容人拒绝:“不行。”
“这样你也坚持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们俩都有被扎成马蜂窝了!”
苏辞蹙眉,“那也不可以,不能……”
突然间,苏辞顿了顿,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后退一步,到我身边,我似乎感觉到他微微一笑,伴随着极轻的一声笑,然后伸手一挥,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见一个东西落入我的怀中。
一瞬之间,苏辞的身影突然远离,朝了另外一个地方而去。
我握住苏辞扔过来的那东西,定睛一看,顿时真个人都凝固住了。
本来一直都是苏辞在给我当人形屏障,替我挡下所以的箭支,他一离开,我本来是要理所应当地被扎成刺猬,然而,并没有,适得其反,他一走,这儿的箭风全都一起随他而消失。
是的,白玉潇的命令,他肯定吩咐了他那头的人,我死盯着往苏辞方向射,他们的目的就唯有一个,咬死了苏辞,所以苏辞身边的箭雨自然很多。
并且刚刚苏辞与我一同,他们有所顾忌,怕误伤到我,毕竟我还算得上是他们的半个主子,所以还算是手下留情了些,而他一旦离开了我身边,白玉潇那头的人肯定会倾尽全力毫无保留。
所以说,他刚刚的离开,并不是抛弃我而自保,是为了引开箭雨,让我安全。
可是,就刚刚那些密集的箭雨他抵挡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如果更多,无法想象。
我握住他刚刚留下的那个东西……
传国玉玺……
我急忙抬眸,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苏辞的身影。
他今天穿了一身的白衣,但他身边的箭愈加猛烈箭风擦过他的身边,他抵挡不来,在他身上,逐渐被划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红色口子。
“不要……”我摇摇头,赶忙拖着伤腿,以我所能极的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咫尺之遥时,我的瞳孔猛然瞪大。
又有一支利剑,飞速而来,一下子没入了他的身子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位置,是心脏。
苏辞似乎受到了重创,动作一滞,手中的剑落地,可千万支箭还在继续着,就要迎面朝他扑来。
“不要!”我大喊着,挡到了他的面前,可他却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将我轻轻一拉,拉入了他的怀中,再一转,以他的背为屏障,将我藏到了屏障内,所以攻击,都被他挡住。
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到了我的脸上,一滴,两滴,抬眼一看,是苏辞的血,此刻,他正在朝我微笑,如沐春风。
自认识他的十四年起。
最多见的就是苏辞的一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举措,他从小就是嫡亲长子,他很强大,高高在上,冷情断一切利益,最少见的,便是他受伤,强大如斯,怎么会受伤?还有的便是,他的笑……
他真心的笑。
他笑得其实很多,我看过很多,冷笑,掩饰虚伪的笑,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温柔的笑,一笑动之,似桃花盛开,灼灼其华。
我更没有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
因为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反复喃喃着这几句话,苏辞刚刚才说过我和他之间不必说这种话,可是现在除了这三个字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伸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眼睛微酸,似乎有什么液体溢出,和着苏辞滴落在我脸上的鲜血,一同滑落,仿佛血泪。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搭上我的手背,轻咳一声,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苏寒,能再相信我一次吗?”
我抿唇,重重点了点头。
“你相信我吧,苏书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不会害他,他的毒……”
“这个我知道,不用你解释了。”
“还有小九。”
我一愣。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误会了,从你去魏国那时候开始,小九她就经常私底下来找我,从此也一直没有间断过,她一般来,都只是给我送一些东西,点心一类的,她长得和你好像,见到她,就好像见到了你,而且她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便没有怎么拦她……”
我咬了咬牙:“我相信你。”
“其实啊,苏寒……”
我突然感觉他抱我抱得更紧了些,凑到我耳边道:“你相信因果轮回吗?”
他继续道:“这世间的恩恩怨怨,总该是会有报应的,我一生为利益奔波效劳,为了利益,我将你带回了世子府,我不择手段,将你送到了魏国……”
“而后,这就是我的报应啊,我后来后悔了,即便后来你回到了我的身边,你恨我,一个人如果受了伤,伤疤复原后,我再怎么补偿,也无济于事了不是吗?今天的这个下场,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吧……你说是吧?”
我抿嘴,身体颤抖,早已经颤抖得发不出声音了。
突然间,我觉得下颚被轻轻抬起,寒风起,有吻轻轻落下,蜻蜓点水一般荡漾开来。
苏辞伏在我的肩上,他的一生强大,此刻的他,却像个孩子,紧紧地依靠着我,我抬眼望着远处天空被风吹起的几片枯叶。
四目蛮夷,萧瑟无比。
北风吹,送寒来。
我轻轻闭上眼睛,道:“其实这世界上,总没有绝对的赢家,有得必有失,总是有什么东西,是要注定失去的……”
这是我和苏辞的第一次交心,也是,最后一次。
“或许……”他呢喃着,“是吧,天冷了,记得添衣……”
我睁开眼睛,眼里的泪水已经收住了,我轻轻将苏辞放下,凝视着她的脸,温柔一笑:“安息睡吧,我的世子殿下,我的…陛下……”
“晚安……”
啊,不对,晨曦的白光从天际翻起,原来,是天亮了……
兵戈已经停了,他们的目的本就是苏辞,现在,他们达到了,便停下来了,双方都已经收手了。
白玉潇跪在最下面,道:“对不起了,夫人。”李阙放开了挣扎的苏书,任他跑了上来。
我缓缓直立起了身子。
手中握紧了玉玺,转身迎过了跑过来的苏书,并冷眼盯住下面屈膝跪住的一群人,道:“违背我的意愿而行事,是什么罪,不用我言明了吧!”
“属下……知罪……”
转眼间,鲜血喷涌了一地。
朝阳缓缓升起,而风,还在吹。
苏书在啜泣,啜泣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刚刚虽发生的一切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酷和血腥。
“苏书,过来。”
我拉住他,将手中的东西郑重地放到了他的手上。
我记得很多年前,上清殿前,我曾目睹过一场盛典,永生不曾再忘,只是,那时候,我还很弱小,在最底层的台阶里,仰望着心底里仰慕的那个人。
只是,现在,我已经爬了上来,站在了最高的一层。
皇天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就是这个感觉吧。
远近伤亡一片,但稍稍有点生气的,都渐渐匍匐在身下,黑压压的,整整齐齐的,一片。
“吾王万岁……”
朝着这个方向,整齐地喊着:“吾王万岁!”
旭日升起,照干了我脸上的泪痕。
我抬了抬头,目光扫过下方。
或许,结局早已经注定了。
从那年预言起始,从那年我冒充帝命花开始,因果轮回,命中注定,注定的孤独,那年的桃花最终还是远离,姑苏城依旧,但不再是我梦中的那个烟花灿烂,那个美丽的姑苏城。
别了,苏辞……
或许,我就是帝命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