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汉是这个时代的影子,是山村的光明理想、教育的人造偶像。
他在不能晓事的年纪,因为多识了几个字、多算了几道题,便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好好学习,改变命运”。随着他认识越来越多的字、解答越来越多的题,越来越多的人簇拥着他、拍打着他,“好好学习,改变命运”。他是一个愿望的聚合体、也是嫉妒的大熔炉。从山村小学考入赵家镇初级中学后,报道的那一天他的父母背着被褥、提着麻袋,在田埂下被同村人拦下来、聊起天。“有福气哦”,在这样的恭维与感叹下,父母矜涩地边笑边摇手,“还是要看他自己,眼前代表不了啥子”。
——这个时候,林霄汉站在下山的泥路上,被不知从哪儿蹿出的孩子,一把推进了水田里。
那种稻秆割破脸皮、然后泡进泥水的疼痛,林霄汉记得很清楚。之后的三年,他不再要父母送自己上学,赶在出太阳之前沿着田野、披着大雾下山,去赶班车最早一班。2005年,他考进了开中,从镇上跳跃到县城。这一次同村人开始给他的父亲发烟,指着他喊“以后怕不是要去北京、上海读大学,你们有福气哦”。
山民或多或少都有些驼背,载满庄稼的背篓百斤,抵住脊梁,压塌肩膀。金黄的穗、碧翠的瓜、白花花的米粒、黑沉沉的石炭,佝偻的身影驮着沉重的生活,从泥巴上踩过、从石头上翻过、从深林间闯过、与贫瘠做缠斗。大山生出四季,山人生下子孙,弯扭的身影一代一代,把田埂和篱笆推向更深更远的地方,让牲畜和庄稼占领更多更大的土壤。
——存续是为了什么?生活是为了什么?当人们被教导土地中没有魂灵、祖坟里没有祖先。这个世代出生的孩子们开始疑惑,他们已经失去了留下的意义。
割伤少年心的,是差距。
移民工程淹没了旧地,也改写了生活。拆迁款与补偿房、城市化与大商圈,政策的春风带着浩荡的财富,如同承诺的那样,改天换地。开州新城与移民新人,野蛮疯涨、傲慢滋狂,迫不及待地要营造一个新世界,去做新世界骄傲的主人。他们与这个城市区划中其他的土地分清了界限,富丽堂皇又盛气凌人地等待着作客的“外人”。
2005年的夏天,林霄汉的入城变成了一项仪式。同村某个乡亲开着车,顺着村子唯一的马路,带着林霄汉和他的父母,望着光明的路口驶去。
那是八月底,天炎地燥,摇了蒲扇的中年男女牵着孩子拥在路边围住车身,向车里喊话。走了?走了。你屋娃儿硬是争气。哪里哟,说不死,要看高考的嘛。
有家长回身,弯腰对着自家上学的孩子讲,看到没,好风光。也有同届考了镇上高中的学生,或远远地招手,或被家人回头数落。
进入新城地界,开车的同乡放慢了车速。他把头靠在车窗上,认真地望着窗外。路面比他见过的大部分道路宽阔了一倍,轿车从金色大街上倏飒掠过;两侧的楼厦都贴满玻璃,在盛夏放射出一类灼目辉煌的光焰。林霄汉把头探出车窗外,看到人行道上少女们穿着热裤的大腿。她们抬手去扶头顶的墨镜,腕间或金或银满是光彩。一队孩子从远处跑来,衣服印着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LOGO。
那是林霄汉第一次注视故乡的县城。光芒好像刺穿了什么东西,林霄汉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开了。
“我属于这里吗?”他这样问自己,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
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监测仪器的屏幕上,起伏的心跳曲线之间,一些细错的碎尖,开始出现、震颤。林霄汉的身躯像是一块灶炉里烧裂的番薯,焦黑的烬皮下,翻露出嫩红色的肌肉块和白糯色的脂肪层。他睁眦着眼,眼珠从烧烂溃穿的眼眶里凸出。灯光照在眼球上,瞳孔里滚流着幽墨的液光。
2006年的夏天,林霄汉的父母骄傲地背着被褥、提着麻袋、挂着水壶、捧着面盆,努力地扳直了自己佝曲的腰背,把孩子送进了教室。中考统考713分,破格特招,奖励5000元入校就读基金,学杂费全免。一个又一个光环,让讲台下的一班同学开始鼓掌。那时林霄汉穿着大码的童装、踩着开胶的布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直到后背抵住了墙。
一班,是一张金字招牌,也是一个身份筛网,这个班上都是清北苗子与富贵子弟,大家都愿意帮助他、爱护他。他们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会微微点头对窗口阿姨说一句谢谢,看到地上的垃圾纸屑会捡起来丢到桶里,穿着得体的衣服,有教养、有活力、有自信。
混熟了以后大家拍着林霄汉的肩膀叫老林、霄汉,央他讲题的时候总是偏着头不插话,有意无意会带许多零食分给他。有时候自习课间,会多买一份卷饼、多带一盒牛奶。
只是偶尔,偶尔他们说着自己倒国外的旅行、摸出手机打开照片,偶尔他们挂上耳机、拍着篮球、男男女女欢笑着走出,偶尔他们认真地看着林霄汉,问“老林,你要不要这个”的时候,林霄汉感觉到极其的不舒服,但还要挤出笑容。
这种感受类似于,一只被溺爱的宠物狗身体里塞了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他感觉到了尊重、感觉到了爱护,更感觉到了差距。那些同学们欢呼着涌向教室门外吃饭、嬉闹的课间,林霄汉往下扯了扯自己缩水的童装袖口、小心地再吸一管墨水,把作业本打开、翻个儿、背面当作草稿纸,开始做题。
饥饿是可以忍受的,穷困是可以忍受的。但差距的撕裂并不能抹平,它是撕开了口子,在林霄汉的心底,随着日月扩张,吹出凄寒的霜。
开中校的体育场旁,老金、大黑和老黄翻过警戒线,朝着坍塌出走近。学校日间以器材室坍塌为由,终止了学生的议论。在高三一班班主任的建议下,校长以“林霄汉在器材室坍塌时意外受伤”为理由,通知了他的父母尽快到校。废墟旁的地面上,用脚踢开地面的碎石,把法镜倒扣在右掌。车里睡了一会儿的大黑,踏着四只白爪爪,跳上跃下,穿过残墙,往室内跑去了。
老黄从兜里摸出纸鸢,咬破右掌肉突,点睛,然后右掌托鸢,提气振臂。纸鸢清鸣一声,从蓝光中化形而起,直入暗空,在周遭盘旋逡巡。老金手掌扶住腰间,再次慎警地摸住了枪。
汪汪,大黑跳上丈高的残墙,在月光里朝内甩了甩头,示意老黄进去。老黄拍了拍老金。
“不要嫩个紧张。放松点——列是学校,你未必还真要开枪?”
“万一情况紧急——”
“没啥子紧急。大黑说,没啥子大问题。”
医院的病房里,林霄汉的眼珠动了。他的眼珠向左,向右,转了两下,带着白生生的两串神经络,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神经络连着的眼窝骨腔深处,一团一团细小的黒蛇沿着肉壁爬出来,在空气里摇头晃脑,唧唧、桀桀、嘶嘶,然后汇成触手,又把那两颗眼珠拉了回去。
唧唧。桀桀。嘶嘶。
他身躯上那些焦黑的裂口中,从红肉间、从白骨上,一只一只、一股一股焰蛇掉落了出来。啪嗒。啪嗒。它们在床下爬动、自发地沿着一个莫名轨迹转圈,一匝叠着一匝。
爬上钢架、铁管嗤的一声被蚀断;砸到褥被,布面哄的一声就被引燃。
林霄汉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巢穴,洒落着黑蛇;黑蛇带来了火焰,在地面勾画出纹章。黑蛇汇聚,舞蹈,摆出一只大鲸的形状。黑色的大鲸融碎了地板,打出一个特异的入口,黑暗像黏浆一样翻鼓,背后透出灰蒙蒙的光——
是什么?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什么最后被点燃了?点燃了那些风和霜?变成了雷和火?是什么告诉了我?什么告诉了我不必再忍受?是哪个声音在重复着仇恨与自卑、播撒着死亡和怨咒?
唧唧。桀桀。嘶嘶。
林霄汉眉心下,有一只手、或者一条蛇,在顶撞着颅骨与血肉。砰,砰。他的脸皮被那个皮下的怪物撕裂,双眼开始变形、挤成一处。死皮下红嫩的血肉在撕扯中露出,滚出黄褐的脓汁、稠白的脂液。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嗡呜——
从地底的虚空洞口中,那声奇异的嗥啸传来,仿佛某种仪式最末的经文颂唱。
砰砰。砰砰。砰砰。
与心跳迥异的声音,一阵又一阵钝沉的撞击,鼓点般响起。屋内的黑蛇扭动着、盘卷着,沿着虚空升起,汇成二十四黑亮的触手,摆荡、狂舞。
——自杀前的下午,仿佛有一个女生,有三个男生。
——对,一个女生,一个男生。
——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一定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
“穷狗。傻子。癞蛤蟆。别恶心我了。”
嗡呜——
另一个世界的嗥啸声,像是一阵赞美的咏叹。
砰。
——病床上,林霄汉的眉心猛然破开,竖起一道狭深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