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修行,本质上是一门学科。
穴窍洞开、三关通达,有先天奇异,叫做材质,根络生成、辨炁感灵,有后天际遇,叫做机缘。材质合着机缘,还要寻到法门,然后再引炁炼体、锻体筑基、凝基抱丹、破丹生婴、炼婴化神、炼神合道,以至大成。
这是一种朴素的分级递进,蕴含着客观性的经验总结,一个阶段有着一个阶段的摸索总结出的表征。好比“炁、罡、元”为三重玄力,无非就是气态、液态、固态的差异,量变引起质变,更少的体积具有更多的质量;又如”丹、婴、神”三重神妙,无非就是纯能量体、精神能量化合体、纯精神体的进化,碰撞产生裂变,通过不同“元素”的化合反应出现了新的物质。
神话时代中的大地上,人人生而灵感、天赋基体,那时只有抱丹往后的说法,好比释教的“知觉、正等、圆妙、无垢”,道门的“玄感、知命、道德、羽化”,武人的“劲力通达、虎豹雷音、心血来潮、打破虚空”。玄途四境,自金丹而起,至合道而终,大成之日即是涅槃、飞升、见神。
自荒古而下,传说破灭、仙神绝迹,道统凋零、天地枯竭。人们必须要先练出基体,才得以登入玄途,而渺渺百年,终有血肉陨灭之日,所谓大能也不过灵识化虹、尸解转生,在疑惑的时代,寻找着那一扇遗落的“天门”。
天外是宇宙,地底为熔浆。横亘在其中的修行人,与过去的世界之间隔绝着一个无人知晓的隐秘。末法之世,万类蒙昧,万中有一可引动炁脉,又万中有一可破关筑基,又万中有一能抱得金丹。金丹之上,则称上境真人、陆地神仙,劈掌开山、挥袖断河,日行千里、飞天遁地。
——对黄九指来说,破丹生婴,是一场赌局。
天魔的现世,源于祭主的供养。用生灵献祭、召临的魔头,寄附的依凭便是那具献祭的肉壳。肉壳强大,则魔头强横;肉壳平庸,则魔躯孱弱。历代入魔的故事中,无论域外天魔还是巫蛮古魔,大体都需要凭借一具躯壳。譬如那具北地大宗师的肉身,气血高涨如狼烟、劲力凶暴似龙蛇,武罡破法、技击通玄,这才把当年一撮上境真人杀得七零八落。
眼前这一尊八臂天魔,其本尊自然不可言说、不可形容,但依凭的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山城少年,或许还能想法子应付。法术无用、二炁失效,从大石下挣起的老黄,看着大黑呜咽地悲叫,索性把心一横。
被天魔碾死也是死,被丹罡炸死也是死。我要选个好死法。
他凝神内视,经络破碎、关窍裂溃,半气半液的炁罡乱窜,像是坏管子里漏水,淅啦淅啦地渗洒。塌陷的左肩骨上冒着莹光,和侵入骨内的幽墨炎焰不断对撞、抵消。元宫中的那枚蓝色元丹,此时裂隙更甚、炁罡沸涌,像是一枚即将爆炸的冰蓝星核。
——克不了你,爷用力砸!硬砸!也要砸死你!
老黄很早就到了量变与质变的边缘。多年前,他回到渝州市时,便已结丹。那一年他捧着一个绿盒子,背着一个灰挎包,从火车上下来,塑绿的方盒像个装菜的保温壶,里面儿放着他那位酒槽鼻师傅的骨灰。
他遵从师命,买了一张汽车票回了开州,再搭着老乡的摩托到了南门。凭着师傅给的地址和钥匙,七拐八拐,到了一间半塌的木屋子外,伸手去开锁。不一会儿几个老人领着后生,舞着锄头柴刀围上来。
干啥子的?乡亲们问。
他想了想,抱了个拳。我师傅叫我回来。
吴先生?是吴先生啊?在一阵惊问中,那时的老黄从挎包里,摸出了一柄玉拂尘,一甩,门边的人哗啦啦地都跪下了。老人哭着说,我们南门的知宾先生,终于又回来了。
或多或少,在劫厄中逃生的人们,慢慢地流传开了知宾的故事。一城一生,每一位知宾,都成为了乡野间最受尊崇信赖的大先生。在闭塞苦困的时代,工业文明的光辉还没有照耀到的地方,原朴神秘的玄门成为维承安危的砥柱,将山河城郭、乡亲父老扛在肩上。
破开金丹的一瞬间,经年磨炼的元罡从丹内炸出,像是在身体里引爆了一颗炸弹。骨颤、心悸、五脏六腑渗血、百穴千脉崩断。一切回到了一个“虚”,一个“无”。炎烈与空寒撕扯着灵识,化出一片茫茫紫气,有如混沌。
老黄脑子里响起酒糟鼻老头的喊声。
“发愿!痴儿!所求为何!所修何道!喏!——”
黄九指端起那个缺指的手,扣合中末两指,端立道印,朗声作偈。
“生死有道,悲喜无绝。愿以我身化明灯,普度诸苦。愿以我魂作大剑,斩灭万邪。”
方士一脉的“证名”,数十年之后,再次震动天地、呼应万炁。一道蓝华自黄九指元宫而起,下抵气海、上冲玄天,然后浩汤扩泻,由身内往身外,盈溢而出。通天彻地的蓝光,穿云,撼山。
——老黄的身体里,溪谷般的经络已然不见,只剩一汪湛深澄明的蓝海。
开中深夜的操场上,铜镜缩合,大掌收拢。晶蓝的光海轻轻一敛,朝着光芒大放的黄九指身上倒卷退回。陈迎欢身周的光符暗去,他往前一倒,摔了个趔趄。大黑提着前爪、三足蹦跳,嗷嗷呜呜地跑过来,咬住他的衣领,把他朝老金的位置拖。
散去豪光的老黄,衣服被血浸得深黑,再吸两口气,扶着地,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把怀里的金钟、铜镜,往旁边的地上一放,然后慢慢地躺倒了。随着呼吸,天地炁脉像是开闸泄洪,数道长龙一样的炁流向他的身体涌去。
呼——呜——
大风起,四野寂。陈迎欢神识在老金身体里转过一圈,渡让青炁护住他的心脉,然后拍手,抱起大黑,朝老黄走近,扯过大黑的尾巴擦擦地,然后一屁股坐到老黄身旁。
远处的地面,被铜镜悬天时投下的法光,削去了半丈。一应沾染了天魔黑炎的事物,均被蒸融、炼化,尘埃都不曾留下。本应不死不灭的天魔,由老黄聚罡化出的手印、摘祛了黑烟胎衣,又露出林霄汉那具焦炭一样的身体,在地面上抽搐着。
黄九指像是歇够了,一个骨碌从地上翻身坐起,盘坐,拿起一旁的金钟,轻轻地摇了一下。叮铃。莹蓝的波纹轻柔地一荡,地面仿佛明湖一般,漾起细碎的涟漪。自涟漪之中,朵朵金莲,探苞生长。
林霄汉身下,一朵九瓣莲座,从地面中升起,莲座中央的蓬台上,孔洞内洒出莹润的蓝光,浸入他的身躯。黄九指把手一放,金钟滴溜溜地飘到了他的头顶上,如璎珞、如法华,沿垂下三重金芒熠熠的光帐。
黄九指合掌在胸口,端净三业印,面透宝光,发转青黑、容回壮年,一应皱纹,被宝光抚平。然后金钟轻震,黄九指开口。
“方士黄爱军,正告天地二炁,八方鬼神。”
叮。金钟一响,妙音唱响。一阵清香与一曲法音,不知从何处而起,缥缈洒落。远处的莲台中,褪净焦黑、眉目安详的林霄汉,复归本源,被莲座包裹着,向天空升起。
“此魔,为域外天魔,得祭召降,因忿成祸。”
叮。金钟二响,法相生化。莲座在空中合拢,绽出金光。而地面上,先是喷出数股岩浆,然后一点红芒沿着地坑扩开,化为一片熔岩赤海,半身焦黑的医生、护士、司机、安子奇、另一个女生,都在熔海中哀嚎厉啸、缓缓沉陷。
“此劫,为愤孽,诸男女以恶凌善、自取业障,受戮魔道、虽死不枉。”
——叮。金钟三响,命轮拨转。
——在明瀚辉耀的豪光中,莲台大张,旋转而起,自从莲茎上脱离,向着空中飞去。
那是一座光明的大金轮,像是一团从地面升向夜空的太阳。盘坐在金轮上的林霄汉,闭目,端掌,朝着地面的老黄,弯身一拜。
“——此判,往生。”
金轮上的林霄汉抬身,开目,两行清泪落下。地面上的黄九指,颔首,提印,以手印轻点眉心。无量光明,从大金轮上喷薄而出。叮铃。金钟轻轻一震,浩瀚净光,将这座操场完全淹没了——
咳咳。啪嗒。
光芒一收,老黄头顶的法钟直直地落下来,砸到他头上。他一边咳嗽着,抹去嘴边的淤血,一边转头、拍了拍看呆了的陈迎欢。
“怎么了,小子,看傻了?”
陈迎欢点点头,转过身来,伸手先慢慢地捋过老黄的头发,再细细地搓捏老黄的脸蛋,嘴里“啧啧啧”地咂着。
“你现在算啥子?电视剧里头的神仙?还能返老还童的哦?”
老金摸了摸重新变得光滑紧实的脸。“羡慕不?”
“不羡慕,搞不好哪天要遭抓去,切片研究——”
“你说铲铲,老子是元婴——元婴是啥子?上境真人、陆地神仙——”
“仙锤子,再牛逼你牛得过原子弹?”
顶尖科学和元婴修士的碰撞,让两个人都停下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嗯,不用原子弹,抓准机会来颗穿甲弹,打脑壳,我应该就遭不住。
嗨,就这?我还以为多牛逼呢。
——那你想修到元婴吗?——想。——想?我还想飞升呢?争点气,赶紧把基给我筑了!
忽然想到陈迎欢不成器这一茬,老黄叹了一口气,把金钟和铜镜,都丢到陈迎欢手里,朝他腰上踢了一脚。他在地上站起来,脚下发力一踩,足底踏破了鞋底,在石坑上踩出一个洞。
哈哈哈哈。汪汪。
陈迎欢和大黑一致地笑了。
老黄把手掌一翻,在虚空中凝出两个蒲扇大的蓝罡巴掌,一个抓住了陈迎欢的头发、朝上拎成一把小辫儿,一个捏住了大黑的狗嘴,把它提起来、任由那四只爪子在空中扑腾。
笑锤子,我现在整治你们两个狗东西,有得是办法。
陈迎欢身上一寒,预感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