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文件上，消失的人都定成了失踪。林霄汉的父母从沿海赶回来，没能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老黄最后的净业法式祛散了一切的污浊，其中也包括了被墨炎蚀转的数具肉壳。天地间的金华一散，地面上只余扬沙、再无其他。
收完法式、正用虚空大手印料理着陈迎欢和大黑的老黄再笑一阵后，脸色突然一僵，浑身的穴窍又喷了一阵血花，噗嗤噗嗤，把周围洒了一圈国画梅花图样的红点，然后像个木桩子一样挺撅地倒下。被吓得不轻的陈迎欢摸了他的鼻息、探了他的心跳，想偷渡一缕内炁刀体内看看情况，结果被老黄护体的玄罡顺着神识砸进了灵府，喝假酒一样往后退几步，也呜呜呀呀地晕倒了。
啥情况？
这一夜出血又出力的大黑，望着地上三个昏迷不醒的老少爷们，对着月亮吠了几声。它一度想把大家拖出废墟、或者去别处叫两个人，最终因为爪子疼得厉害而作罢。得了，在哪儿舒服就在哪儿躺着吧，反正死不了，爷不费那个心了。大黑提溜着受伤的前左爪，在地上扒拉出一块没有石子儿的空地，把尾巴一盘，也躺下了。
第二天六神无主的保安扯着满脸煞白的校领导，望着又大了一圈的地坑和身份不明的三人一狗，以为篓子又捅大了。一帮人抄着标枪电棍粪叉、挪着碎步、猫着身子，踩过乱石，把地上尸体一样的三人又戳又夺，终于有眼尖的认出了老金。
“呀——这不是金队长吗——”
老金在县人民医院的ICU，写好了卷宗，拉着老黄去公安局汇报。陈迎欢鸡犬升天与有荣焉，抱着大黑心安理得地翘了课，躺在病房里晒太阳。黄黄的阳光是那么暖啊，红红的苹果是那么甜。陈迎欢摸着大黑顺滑的皮毛，正思考着晚上要不要撺掇胖子他们网吧相聚，房间门被推开了，李青露冷笑着、拎着一根擀面杖进来。
病床上的大黑往被子下一钻，在枕头上留出一个大尾巴。陈迎欢咬着苹果、瞥到李青露愠怒的脸，翻身就要往外跑。
“姐！你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锤子！”
擀面杖是李家的权威，也是母女对于父子的无上管教法宝。在陈迎欢心里，这比什么如山大镜、开天剑符都来得牛逼。毕竟从小到大，他看惯了镇长老爹被撵得上蹿下跳、边喊边嚷，有几次还得抱住他来挡灾。等到再大一点，他有几次考试提前交卷被黄老师逮到、又有几次钻网吧被李青露抓住，慈爱的妈和可亲的姐，也开始挥着擀面杖满操场、满大街地撵他。
“你很能干是吧——天天的凑热闹。课不上，硬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跑。”
“不！姐！是他们硬要拉我去的！”
“当到校领导抽烟，你黑得行嘛，是不是？一天一天不得了完了！？”
“不是，姐，那都是巧合！是意外！”
李青露的手是真的下了力气，咵咵地打在陈迎欢的背上。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身体好得像怪物，不吃疼完全长不了记性。陈迎欢不敢提炁去接，怕把木棒子崩碎了伤着老姐，实打实地扛了两棒，一个侧翻，凌空翻过近门的那张空病床，然后一踏一弹，射到门后，伸手要去拉门。
嘎——砰——
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后开的门板，这一次，被打中了鼻尖的他眼睛里金光乱窜、鼻腔里五味翻涌，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里的酱油铺子和水陆道场。
门口老金和老黄好死不死地提着三罐啤酒、一盒卤味，眯着眼睛叫“欢欢，来，整起”。
李青露像是一只过电的母老虎，扫过门边的三人，伸手去扯陈迎欢后脑勺的头发。
“欢欢！你又背到我喝酒！”
——搞铲铲。
电光火石之间，陈迎欢脑子里瞬间划过无数念头，自救的求生欲支配着他做出了极限的反应。他抬手把脸一蒙，顺着门板后摆、把头撞在墙壁上，装腔作势地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翻，装作自己晕了过去。
门口的老金和老黄望着屋里急得把擀面杖一丢、上前来扶人的李青露，把手里的酒瓶往背后藏了藏。喂，欢欢没事吧，老金低声地问。有屁个事，你看他那个鬼样子。老黄朝着正透着指缝挤眉弄眼的陈迎欢努努嘴，低声地答。
正扯着老弟的李青露扭过头，朝门边的两人一吼。搭个手噻！
哦哦，要得，露露。老黄和老金缩缩脖子，把手里的酒菜放到门边，走进屋来。
李青露从身边的小姐妹那儿得知了陈迎欢的消息，一帮子春心少女把故事编得越极其离谱。看到了陈迎欢H县公安局的黄队长。小姐妹们就开始说·····说得那是天花乱坠、舌灿莲花，讲得那是声情并茂、活灵活现。但姑娘们的遐想，总代入了自己的理想，中心思想离不开一个“劫色”。自家事自家知的李青露，脑袋一转，害，这兔崽子肯定又是去凑热闹了——
隐隐约约的，李青露记得一些老李、老金和老黄的聊天片段，每年夏天，陈迎欢总会跟着金叔、黄叔消失一段时间。黄老师被老李几句车轱辘话哄了过去，她心里却一直好奇。直到读高一时，她在县城里抓包了这个小老弟，跟着老黄、老金，正堵在一个大案子的现场。
“露露，你是了解叔叔的，叔叔肯定不会让他有一点危险——”，“露露，你也是了解叔叔的，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现场的，叔叔真的完全不知情——”
面对着两个叔伯拍胸脯的保证，李青露胸口堵得慌。她把头发捋捋，直起身正要说话，两个大人一个脸别向左边、一个头转向右边，无赖又慌张，像是两个大孩子，真让她也骂不出口了。
那一年抓包以后，老金老黄和陈迎欢串好了口供，说什么“欢欢是个推理天才”、“欢欢以后要考警察”、“现在就是打牢根基的时候”、“老李他同意了的”。等李青露回到家，早得到暗报的李老爹顺坡赶驴，扯了一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天生异材必有其任”、“要充分发挥欢欢的天才潜质，以后为国家公共安全建设作出更大贡献”——
这算什么？死神小学生，名侦探柯南？李青露摸了摸在床上陈迎欢闭眼装睡的脸，叹了口气。
——我这弟弟就真是个绝世天才，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闭着眼睛的陈迎欢，感受到老姐的抚摸，心里松了一口气，过关咯过关咯。他觑起眼睛，望着老姐，坐在床边的李青露穿着一身淡蓝的羽绒服，羊绒灰的高领毛衣圈住了下巴。额头和两鬓的杂发被汗水结成了络，脸上因为情绪波动，生起了两靥遗传自黄老师的嫣红。
姐姐的眼神像小湖一样，有亮光水汽在漾。他抿了抿嘴，正准备睁眼说话——
“霄汉呐，霄汉呐！我滴儿啊！你在哪儿啊！”
在医院的过道上，额前飘着一把白发的女人，跪在地上，一边捶着地、一边嚎。她的身后，穿着军绿裤子、挎着尼龙大包的男人把头侧向一旁，一边抖，一边哭。女人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的留置针，青的紫的血管全部暴突起来，随着拍打的动作颤。男人的裤脚上，有一圈水泥灰点子，发白的外套下面露着一截泥巴色的毛线背心，下巴的胡子很深、胡须上挂着亮晶晶的涕泪。
那是林霄汉的父母。
一对儿由庄稼人变成农民工的勤苦夫妻，在接到学校通知后，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林母到学校以后晕死了，被送进了医院。这会儿刚刚醒转，又开始了悲嚎。数代人的希望、匍匐苟且的供养，都结束了；生活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消逝了。
渴望改变阶级的家庭，抱着哀痛与死寂，把希望和美好，全部埋进了泥土、葬进了山林。
——老金的报告里还原了事情的起源，特别简单，简单地与这个时代大家每天会听到、看到的校园段子一样：十七岁的林霄汉有了心仪的女生，女生是艺体班的班花。不知道两人有什么缘分，或者全无缘分只是单边的痴恋，这一天，林霄汉看到安子奇对女生告白，说了几句酸话，然后被艺体班的孩子们一致对外地嘲笑。
“你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欢我吧？那可真的，真的，有点搞笑呢。”
“穷狗。傻子。”
“癞蛤蟆。别恶心我了。”
告白已经不再是那个场合下重要的内容。
前夜里，老金准备拿给老黄看、而被天魔打断的另外一份材料，是林霄汉的。今天醒来以后，老黄终于看到了上面的话，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老黄把纸页迎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