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妖怪也好作怪。
老黄把陈迎欢送到学校,入校广场两侧,一匝一匝学生贴着墙壁、探头探脑地站着,瞄向广场中心拉扯成一团的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另外“失踪”孩子的两对家长都是新城人士、库区移民,一身好衣,这阵都滚在尘灰里,素日斯文,全都在眼泪鼻涕中抛弃干净。
“你们要把娃儿找回来!把娃儿给我找回来!”,金戒指银项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磕来碰去,两个膝盖一个脑袋,扯着人一直在抖抖颤颤。
外来的妖怪好作怪,到底是什么缘故,老黄想不通透。有一点,二炁对它们没有用,这让它们在大部分时候横行无阻,除非撞上大境界碾压的真人,否则就是一出“魔煞降生、百无禁忌”。逢上这些捶不烂砸不破的怪茬子,大部分修士们都选择殊死一搏、听天由命。仅老黄晓得的,殁在外神异教手中的华夏修士,就不止百个。但是九州山头上这些个佛子、道胎、大德,真个不闻不问,做起缩头乌龟。
——大概这就是化神超凡吧。老黄古怪地朝天笑了笑。
神州门户在一百六十年被西洋人的坚船利炮轰碎,涌进来的不只鸦片,还有十字架、异教、外神。酒糟鼻头的老头子曾跟黄九指闲聊,说到民国年间,他那一脉的师兄弟下山救济,在城里瞧见血蝠精怪掳掠男女、以人为食。大师兄举着宝镜跳出去,起坛,引雷。白澄澄的阴雷从月华中坠降,劈斩在那精怪顶上,竟是被一口吞干吸净。大肉翅膀扑棱蛾子样一拍,洋蝠怪的尖爪掀破了大师兄的脑袋,提着一团热腾腾的脑花飞上天。
纸上写的那行蝌蚪异文,老黄也只是看着原网站上的文字,将信将疑。他看不懂英文,是让李青露给他翻译的。李姑娘握着手机,读完,砸吧砸吧嘴,“脑子有毛病吧?信这个信那个,都二十一世纪了啊”。
都二十一世纪了,是啊,不知道洋人们找没找到自己的上帝、撒旦、古神和巨人。整个世界的神话都是一种蒙昧的错觉,现代研究口径一致地指出,认知水平与求知欲望的矛盾,造成了神话的诞生。有意思地是东方人到现在也还没整明白八卦,就像西方人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星盘。老黄眯着眼睛,目送着陈迎欢跑进教学楼、拐进阴影中,然后扭过身,看着背后,不知是那一家的父亲抱住校领导的脚踝,头朝着地面抡锤一样磕。
“我娃儿啊!求求你们把我娃儿找回来啊!求求你们啊!”
破皮的额顶渗出血,顺着眉心流到两颊,再被眼泪一冲,把脸抹得污七糟八。黄九指遥遥平望,那阵凄厉苦嚎之声,飘进耳朵,竟像是一阵电流,让他元宫中的灵婴轻轻一战。那枚通体金紫、蜷缩在氤氲紫气中的婴儿,伸掌,睁目,两抹湖蓝样的明光在眼中一闪。
通体的玄罡如潮沸鸣,一道明悟自老黄心中升起。老黄打了寒颤,扣了脖子,挤着眉头想了一阵,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业缘”,是酒糟鼻子老头所说“躲不掉避不脱的麻烦事”。
成婴之后诞生了“真灵”,灵识生化,玄之又玄;这玄之又玄的不灭真灵,在老头口里,一无是处,就像个电报机,整天“哔哔哔哔哔”,瞎几把感应,逼着人去做这个,做那个。
那不做呢?老黄记得曾经自己问过。
不做?不做就是造业,等着天雷殛了你吧。老头子这样说。
“按照现在的话,真人就是因果消涨的打工仔。贼老天上面只有一颗太阳,一个月亮,但是那里边儿就像有个基站,整天和你发着电报,哔哔哔哔,逼着你去做这做那。”
老黄敲了敲头,把缺指的右掌揣进衣兜,朝着广场中心的哭嚷处走去,然后单举左手作单掌礼。“列位老师,红白知宾阴阳法事风水堪舆占卜算命,了解一哈?”。
黄九指的左掌递出去一张名片,地上的家长愣了一下,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骗子,滚啊!”
陈迎欢捱过了两堂课,等到了下午的大课间。他本来想趴着睡一觉,郭胖子、王忠林、胡建拉了他一起去吃饭。四碗红油小面上桌,绿葱花、红辣粒,浮在白面亮汤上,腾起白烟。郭胖子招手叫着老板,再来四个虎皮蛋;胡建晃着手掌,咧嘴笑,不用了,我不要。陈迎欢手敲着桌子,看着胡建,又想起林霄汉。
昨夜的金光里,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林霄汉的“业境”。
裂痕起源于沉默,在那片世界中,他看到了最初的林霄汉,站在寝室的床边,他母亲正在铺被子、是农村俗艳的绛红底绿荷花图案,他父亲正在放东西、不锈钢饭盒和塑料水壶。父母收拾好了,站在门边,说我们要走了、你要好好念书。林霄汉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开胶的小缝,那里在进风,把脚指头冻疼了。但他低下头,摇着脑袋,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是什么?已经逐渐有了人情味儿的陈迎欢,明白这一幕,是懂事,是执拗,也好像是自卑、辛酸。不去小卖部,没有手机,穿带卡通图案的大码童装,头发剪得短,端着不锈钢饭盒打饭,晚上在台灯下面用塑料水壶泡馒头。那些画面里的林霄汉仍然是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有人问,你要这个吗?我给你分点那个吧?他摇摇头,还是什么也不说。
到了后来,他高二了,到了理科一班,他成绩往下滑了。数学看着很费劲,英语看着很费经,物理化学生物也费劲起来。身边开始有同学聊女生,聊她们短袖下面的褶痕,聊从袖口看到的白色、绿色、黄色。林霄汉脑子嗡嗡地响,觉得手里的卷子更加费劲了。他每天都要把台灯的电池用干,才敢上床睡觉;。
这个世界没有人和他对话,也没有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包括他的父母。回家的假期,父亲把滑倒中游的成绩单往方桌上一拍,抓过窗台上晾干的皮鞋,就打他。摇晃的线灯像是一只蛾子在屋梁上扑来扑去,却冲不出这间屋子。他的脸上,被打出了鞋印,他的腰上,挨了重重的一脚。他后退着撞到墙上,脊柱被硌得嘎嘣响,后脑勺一麻,眼前黑掉了。
知道错了吗?母亲抱着父亲,父亲把皮鞋砸到他身上,像是骂着一条狗。
他低着头,摇摇脑袋,想说话,喉咙里发腥发苦,什么都说不出。
——我到底错了什么?他想说,却说不出口。
他彻底不想说话了,于是沉默在他心底凿开了一个口子,慢慢变成了深渊。
陈迎欢有些呆呆地,握起拳头,锤了一下胡建的胸口。小黑脸别过头看他,他嗯啊着,憋出一句“营养要跟上”。王忠林在旁边掏烟、打火,把烟盒拿给陈迎欢时,拍了拍胡建的肩膀,“好兄弟,你客气锤子——现在一颗蛋,以后你发达了,不是十万八万地还?”
桌上的人都笑了,郭胖子趁势起了一句哄,“你一个混日子,莫打我们高材生的主意,滚——要借,也是我借”。
陈迎欢看着大家都在笑,也跟着笑了。男孩的笑声哪怕没有原因,也能互相感染。他从桌台上抽了筷子,郭胖子捻着烟,不依不饶地凑过来,眼镜片儿上罩着一层湿雾,问,诶诶,老幺,那天晚上到底啥情况?
啥情况?陈迎欢想起“业境”幻象的后半段,林霄汉被艺考班的班花找上门,是月考时,两个人分在了一个考室。女生让林霄汉给她抄答案,林霄汉答应了,女生摸了摸林霄汉的脸,做了一个飞吻。就这点交集,成为了林霄汉念念不忘的“美好”。等到那一天被安子奇戳破了脸皮,女孩靠在栏杆上,似笑非笑地喊“你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欢我吧?那可真的,真的,有点搞笑呢。”
他写下“我不爱这个世界,哪怕它曾经爱过我。我不悔恨,也不原谅”,然后循着不知道何处找来的地摊杂志上的法子,躺进了学校体育场的器材室。
——眼前的万象潮水般一收,陈迎欢拍了拍郭胖子的头。啥情况,我咋晓得啥子情况。他把手里的筷子一发,吃吃吃,吃完晚上出去操作。
今天是周五了,陈迎欢得去黄九指那儿过周末。上了高中,镇长爹和教师妈就把他托付给了移居县城的老黄。寻常周末,他要么被老黄逼着练功、要么就被抓去做免费劳动力,没得自由。所以周五的晚上,他和朋友们经常约在周五晚上去网吧。
填饱了肚子、提溜着可乐,陈迎欢和郭胖子、王忠林热烈地讨论着今夜的打本战略。胡建打了几个饱嗝,闻着嘴里的碳酸味,插不进去话,但也抿笑听着。陈迎欢激动地把手一锤,说,今天我们必推阿尔萨斯!
推?推啥子?
陈迎欢身子一麻,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他扭过头,黑夹克、牛仔裤、年轻后越发潮范的老黄把手一招。
你龟儿要去哪儿?又去打游戏?
诶,诶——劳逸结合,劳逸结合。
陈迎欢堆着笑,往老黄跟前一凑。老黄少有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慌了嗦。今天晚上陪我放焰口。积功德,也是修行的功课。